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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第1页）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我的母亲，她那样美丽而温柔，在她漫长而寂寥的宫廷岁月里，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片刻不为人知的舒坦？是否也曾有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卫，一个清秀的小太监，或者……只是某个夜晚，一个偶然闯入她院落的、同样寂寞的灵魂，给过她一丝真实的温暖？

我宁愿答案是肯定的。

我拼命地说服自己，宁愿相信答案是肯定的。

不然，她临终前，看着悲痛欲绝的我，充满了无尽怜惜与无奈的原谅母亲，该是多么沉重绝望的自责。她是不是在为自己无法给我更好的生活而自责？是不是在为自己对命运不忠的舒坦瞬间而自责？无论哪一种，都让我痛彻心扉。

住在这里，我得到物质的保障，得到表面的尊荣，甚至得到未来的希望。

但我也失去对恩爱、亲情、温暖这些词汇所有美好的想象。我被强行灌入成人的智慧，看清繁华锦绣底下，蠕动着的冰冷真相。我开始明白，在这座宫殿里生存，或许需要的不是如何去爱，而是如何去面对无处不在的凉薄，并且，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要么适应它，要么在未来，有力量去改变它。

我不知道，伴随着权力场中的风雨，它会最终开出怎样的花朵，是淬炼成坚韧的铠甲，还是异化成扭曲的藤蔓，此刻的我，无从得知。我唯一知道的是，在御花园里，会因为一抹水绿色的身影而心动的少年萧珩，正在加速死去。

我是皇子萧珩，我是皇后的儿子。

萧珩：史官刀笔外，夜夜是孤人。（4）

我没有再去过小园子，并非回避也非忘却，只是我不再需要去，整个宫廷的图景已经在我眼前豁然开朗。我不再是只能蜷缩在偏僻角落，窥探一隅天光的皇子。

御花园的繁华盛大，终于对我掀开它完整的面纱。

大大的御花园，花开的时候是那么美，败的时候也是那么美。

春日，不再是角落老柳勉强抽出的几缕孱弱新芽，而是大片大片花儿，玉兰、海棠、樱花，如同云蒸霞蔚般毫无保留地盛放，甜腻的馥郁香气足以让初涉此地的人心头发晕。夏日，荷塘不再是那小小一方，而是绵延数里，真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太液池上龙舟划过，惊起栖息的白鸥与鹭鸟，翅影翩跹。秋日，各色珍稀菊花轰轰烈烈地开放，争奇斗艳，金桂、银桂的香气则霸道地占据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冬日，红梅、白梅在皑皑白雪中傲然挺立，白雪红梅，美得凛冽，美得惊心。

这美，是唯有皇权才能豢养出的美，这里的美，是扑面而来的，是毋庸置疑的，我不需要再去拙劣地找，拙劣地品，它们自会争先恐后地在我面前绽放，生怕我这新晋的皇后之子看不到它们的绚烂。

我是皇后的儿子，就算不是亲生子，我也是皇后的儿子。

子凭母贵，莫过于此。

我不再需要躲在假山石后偷窥。作为皇后的养子，我拥有在御花园任何地方偶遇任何人的正当理由。

而她，也无需在被侍女怀疑品味，放着御花园不逛，非要去什么偏僻的小院子。

我们就这样经常心照不宣地偶遇，我就这样，在盛大繁华的背景里，看着她变得越来越美。

她会指着荷塘里一尾特别肥硕的红鲤，笑着对我说：“三殿下，你看它，像不像穿了件大红袍子的老学究？”我便会接口：“那它定是这太液池里的状元郎了。”她闻言，笑得前仰后合。

她那时候，是灵动的，是活泼的。

我们会一起捡拾银杏叶，比谁找到的叶子更黄更完整。她会用草茎编小玩意儿，蚂蚱、蜻蜓，活灵活现。有次，她编了一只小兔子，放在掌心递给我，眼睛亮晶晶的：“喏，送你。像不像你上次在太后宫里抱过的那只雪团儿？”

她喜欢读书，常常带一本诗集在身边。午后，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枫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常有我们坐在枫树下的石凳上的身影。

她翻开一页，轻声念：“秋风不识离人苦，偏送桂香入绮户。一池萍碎终须散，何必当初聚如露。”

她的声音是少女的清甜，却又念出愁绪。

我微微蹙眉，下意识地说道：“这诗意境是好的，只是原诗是萍碎对聚露吗，我好像总记得哪一次读的时候，不知哪位老师化用了昨夜闲潭梦落花。”

她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抬起头来，眼里是狡黠的笑意：“三殿下博学，点评得是。”她顿了顿，眼波流转，故意拖长语调，“可是，这首诗，是我自己写的呀。而且，我只在一个地方读过。”

我瞬间哑然，想道歉，又想追问，最终却只是看着她明媚狡黠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样的心照不宣，就被这小妮子戳破了。

坏坏坏。

在这段时间，我与母后的关系，也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融洽境地。

萧珏的课业极其繁重，作为内定的储君培养，他常常被太傅留到宫灯初上。我会替他揉发酸的手腕，悄悄给他讲从某些老太监那里听来的奇闻异事，帮他暂时从沉重的压力中解脱片刻。他偶尔因为学业或礼仪不够完美而被父皇严厉训斥，眼眶红红地回来时，我也会在母后面前为他缓颊，说他年纪尚小，已有如此进益，实属难得。这些细微处的观察与维护，母后那样通透聪明的人，自然都看在眼里。

她对我，渐渐卸下高高在上的防备。在父皇不在宫中的日子里，我们母子三人相处，也常有不逊色寻常人家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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