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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落时,苏眠正在廊下收芦苇。秋阳刚被云层吞没,细碎的雪籽就打在芦花上,出簌簌的轻响,像撒了把碎盐。她把晒干的芦苇捆成束,穗子上的绒毛沾着雪籽,在风里轻轻摇晃,活像群站不稳的白鸟——这些芦苇要编进芦花垫里,铺在楚珩的书房,他总说久坐后后腰的旧伤会疼。
“别用手直接抱,会扎进肉里。”楚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雪天特有的微哑。他披着玄色披风走来,左臂的旧伤在降温时会僵,却仍伸手接过最重的那捆芦苇,指腹蹭过她冻得红的指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呵气。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炉炭,混着算珠剑的冷香,让她指尖的寒意瞬间散了。
苏眠看着他抱芦苇的姿势,肩膀微微倾斜,是在避开左臂的力点。她突然想起去年雾岭的雪夜,他也是这样,把最重的行囊都挂在右肩,却坚持要牵着她的手走在结冰的石桥上。“我自己能抱。”她想去抢那捆芦苇,却被他往廊下推了推,披风的边角扫过她的间,带着淡淡的松烟香——是他今早磨墨时蹭的。
“师傅说,冬日里要把力气花在该花的地方。”楚珩把芦苇靠在廊柱上,雪籽落在他间,很快融成细小的水珠,“比如……给你暖手。”他突然从袖袋里掏出个铜手炉,炉身刻着双蛇缠星纹,是端太妃让工匠新打的,里面的炭是用桂花枝烧的,暖香顺着炉盖的细缝漫出来。
廊外的白鹭突然振翅飞起,雪籽落在它的翅尖,像撒了层银粉。这只鸟总在他们身边打转,白禾说它是“明远师伯派来的护卫”,此刻正衔着根芦苇,往画舫的方向飞——那里堆着孩子们编的芦花雪人,鼻子是用红绸缠的芦苇杆,像个小小的楚珩。
“他们在船上煮了姜茶。”苏眠接过手炉,炉壁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进来,暖得她指尖麻,“白禾说要学你当年在雾岭的样子,用芦苇杆当吸管。”她突然想起母亲手记里的话:“最好的冬天,是有人把你的手揣进自己袖袋,连雪籽都变得温柔。”那时不懂,此刻看着楚珩肩头的落雪,才明白所谓温柔,就是他连自己旧伤都顾不上,却总记得她怕冷。
楚珩突然弯腰,用芦苇杆在雪地上画了个圈,把她的鞋尖圈在里面。“别踩进雪水里,会着凉。”他画圈的动作很慢,左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绷紧,却仍把圈画得很圆,像在守护什么珍宝,“师傅当年总在雪地里给师娘画圈,说女子的鞋不能沾湿,不然会头疼。”
苏眠的指尖抚过雪地上的圈,芦苇杆划过的痕迹里,很快积了层新雪,像给圈镀了层银边。她突然想去握他的手,却现他的指腹沾着细小的芦苇绒毛,是抱芦苇时蹭的。这些绒毛会扎进皮肤,痒好几天,他却从不在意——就像他从不在意自己的旧伤,只在意她有没有暖好。
整理储物间时,雪已经停了。墙角堆着半箱旧物,最上面是床泛黄的芦花垫,边缘磨得毛,却仍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是母亲当年给明远师伯做的,垫在书院的硬木椅上,据说能缓解久坐的腰疼。苏眠刚把垫子抱起来,就从夹层里掉出张纸条,是母亲的笔迹:“师兄总说不疼,却在伏案时悄悄把垫子往腰后挪。”
“师傅当年确实这样。”楚珩蹲在她身边,用剑鞘挑开缠在垫子上的蛛网,“有次我撞见他揉腰,他却说只是伸懒腰。”他的指尖抚过垫子上的针脚,是母亲特有的斜纹针法,和苏眠现在编芦花垫的手法一模一样,“师叔说,白家女子的针脚里都藏着灵力,能顺着布料渗进皮肉,比任何药膏都管用。”
苏眠把垫子铺在藤椅上,雪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垫面上投下细碎的格子,像张被时光熨平的网。她突然想去摸楚珩的后腰,那里的旧伤在雪天会隐隐作痛,却总被他用披风盖住。“今晚把这垫子铺在你床榻上吧。”她的指尖在垫面上轻轻按了按,软硬度刚好能托住腰,“比新做的更暖。”
楚珩却按住她的手,往垫子中间按了按——那里有块不易察觉的凸起,是母亲特意缝进去的药囊,里面的艾草和当归还带着淡淡的苦香。“师傅临终前,总把这垫子放在枕边。”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旧物里的时光,“他说闻着这味道,就像师叔还在身边。”
储物间的角落堆着些旧书,是明远师伯的批注本,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芦苇——是母亲当年用来当书签的,穗子上还系着根蓝线,和她嫁衣上的绣线同款。苏眠翻开其中本《双星术》,页眉有师伯的批注:“薇妹说此处有误,当以芦苇汁调和灵力。”旁边画着个小小的芦苇,是母亲补的图。
“他们当年总这样,在书里悄悄对话。”苏眠的指尖划过批注,墨迹已淡,却能看出落笔时的温柔,“就像我们现在,把想说的话绣进芦花垫里。”
楚珩突然从书堆里翻出个木盒,里面是些磨得光滑的芦苇杆,是母妃当年削的,用来教他算星图。杆身上刻着细小的刻度,是师傅用剑穗尖刻的,边缘还留着少年楚珩啃过的牙印——那是他小时候学不会星图,气鼓鼓咬的。“师傅说,等我学会用芦苇杆算星图,就带我和师叔去雾岭看真的星空。”他把芦苇杆递给苏眠,杆身的温度比别处高些,像还留着当年的体温,“后来总被骨鹰教的事耽搁,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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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握住他的手腕,芦苇杆在两人指间转了个圈。雪光落在杆身的牙印上,像撒了把碎钻,竟让那些旧伤痕变得温柔。“今年冬天,我们带孩子们去雾岭。”她把芦苇杆插进他的间,穗子垂在他耳后,像个小小的装饰,“用这芦苇杆算星图,就像他们陪着我们。”
楚珩的耳尖突然红了。他低头时,看见苏眠的间落了片芦花,是从旧垫子上沾的,像朵小小的云。他伸手替她摘下来,指尖蹭过她的耳垂,那里还带着手炉的暖意。“好。”他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再给他们带罐新酿的桂花酒。”
暮色漫进书房时,苏眠正把新做的芦花垫铺在楚珩的椅上。炉子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烤得铜手炉越来越烫,她把炉身裹在棉布套里,塞进他常坐的椅垫下——这样他坐下时,后腰就能先暖起来。楚珩从外面进来,肩头沾着雪,却捧着个瓦罐,里面是刚炖好的当归羊肉,香气顺着罐口的缝隙漫出来,混着炭火的味道,像把暖烘烘的毯子。
“母妃说这汤能养腰。”他把瓦罐放在炉边的小几上,揭盖时的热气扑在脸上,让他冻得红的鼻尖瞬间亮,“她还说,当年师傅总偷喝师叔的羊肉汤,被现了就说‘借暖’。”
苏眠盛汤时,故意多舀了块羊肉,放进楚珩碗里。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间,那里的并蒂簪在炉火里泛着柔光,与她腕间的红绳相呼应——红绳上的木珠被炭火烤得温热,是他今晨特意放在炉边暖过的。“母妃总把我们当孩子。”她笑着说,指尖碰了碰他的碗沿,确认不烫了才递过去。
楚珩喝汤的动作很慢,左臂的旧伤让他抬臂时有些吃力,却仍坚持自己端碗。苏眠看着他的侧脸,炉火在他下颌线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幅柔和的剪影。她突然想起在溶洞里,他也是这样,明明伤口在渗血,却非要先喂她喝清水,说“你没事我才有力气走”。
“明天教孩子们编芦花鞋吧。”苏眠用汤勺搅了搅自己碗里的汤,当归的苦味混着羊肉的香,像段有苦有甜的时光,“白禾的鞋总磨脚,芦苇绒软,能护住后跟。”
楚珩的汤勺顿了顿。他想起今早看见白禾的鞋,后跟确实磨出了洞,却总说“不疼”——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也像极了师傅。“我去劈些芦苇杆,做鞋底的骨架。”他放下碗时,左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很快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僵硬只是错觉。
苏眠却按住他的手,把他的左臂拉到炉边。炉火的光落在他的旧伤上,那里的皮肤比别处略白,是绷带长期覆盖的痕迹。“我来劈,你教他们编穗子就好。”她的指尖在他手肘处轻轻按了按,能摸到僵硬的肌肉,“母亲说,冬日里最该养的不是伤,是在意的人的心。”
楚珩突然反手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印记上。那里的温度透过衣料渗出来,烫得像炉火,与炉边的暖意融在一起。“苏眠,”他声音埋在汤碗的热气里,带着羊肉的香,“我以前总怕自己护不好你,现在才知道,被你这样惦记着,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窗棂上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外面撒芦花。白鹭栖息在廊下的桂树上,偶尔抖落翅尖的雪,出轻细的啾鸣。苏眠看着楚珩眼底的炉火,突然觉得所谓暖冬,不是炉火烧得多旺,是有人愿意把你的旧伤记在心里,把汤碗递得慢些,再慢些。
深夜的卧房还亮着灯。苏眠坐在妆镜前解簪,楚珩正用布擦算珠剑,剑光映在镜里,与她间的并蒂簪相碰,像两束交叠的光。芦花垫铺在床榻上,暖香顺着垫面漫出来,混着炉子里的炭香,让整个屋子都变得柔软。
“今天收的芦苇够编十床垫子了。”苏眠把并蒂簪放进妆匣,里面躺着母亲的“承露珠”和楚珩送的木珠,三样物件的影子在烛光里交叠,像幅小小的星图,“明年春天,我们把多余的送给雾岭的村民吧,他们的竹床太硬。”
楚珩把剑挂回墙上,转身时带起的风让烛火晃了晃,在墙上投下他的影子,高大却柔和。“师傅说过,双星的责任不是守着自己的安稳,是让更多人安稳。”他走到妆镜前,替她解下间的芦苇簪,穗子上的银铃轻响,像在应和他的话,“师叔当年总把做好的芦花垫送给书院的寒门学子,说‘暖了身子,才有力气读书’。”
苏眠握住他解簪子的手,他的指腹还带着擦剑的凉意,却在触到她丝时变得温柔。“你母亲说,先王妃当年也总做芦花垫,送给守边关的士兵。”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画着圈,那里的旧伤在暖屋里已不疼了,“原来我们做的,都是他们做过的事。”
楚珩突然弯腰,把她从镜前抱起来。他的左臂仍不敢用力,却用右腿稳稳地托住她的膝弯,像托着件稀世珍宝。“但我们比他们幸运。”他把她放在床榻上,芦花垫在身下轻轻下陷,像陷进云里,“我们能把日子过成他们想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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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突然爆出个灯花,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子上,像株并蒂的芦苇,根须缠在一起。苏眠看着楚珩的眼睛,那里有烛火在跳动,也有她的影子在晃动。她突然想起婚礼那天,他抱着她上船时说的话:“以后的路,我都这样抱着你走。”那时以为是情话,此刻才明白,是他把“守护”融进了日常的每个动作里。
“楚珩,”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让他俯身靠近,芦花垫的暖香混着他的气息漫过来,“母亲的手记说,最好的岁末,是能和在意的人守着炉火,听雪落的声音。”
楚珩低头吻她的顶,帐外的雪还在下,落满了画舫的红绸,落满了廊下的桂树,却落不进这方暖屋。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和炉火的噼啪声、雪落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完整的歌谣。“苏眠,”他声音轻得像雪,“有你的冬天,才是暖冬。”
烛火渐渐弱下去时,苏眠已枕在楚珩的臂弯里。他的左臂被她枕着,却始终没动,怕惊扰了她的睡意。芦花垫在身下散着暖香,把两人的体温融在一起,像两株在雪地里相依的芦苇,根在土里缠紧,梢在风里相护。
窗外的雪光映进帐子,在他心口的印记上投下淡淡的光,与她腕间的蛇形纹遥相呼应。苏眠迷迷糊糊间,感觉他在她间轻吻了下,像落了片温柔的雪。她突然觉得,所谓岁末,所谓相守,不过是有人愿意陪你把每个雪夜,都过成炉火般的暖,把每个明天,都过成值得期待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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