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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的烛火已在端太妃寝殿燃了半宿,铜鹤灯台的影子斜斜铺在青砖上,像只敛翅的鸟。苏眠跪在软垫上,指尖缠着帕角的流苏——那是母妃亲手绣的龙胆花纹,丝线在烛光下泛着幽蓝,像雾岭深谷里的微光。楚珩立在她身侧,玄色常服的袖口沾着些微松针,是午后帮白禾修补秋千时蹭上的,此刻在烛火里若隐若现。
“母妃,我们明日便启程。”楚珩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三分,目光落在供桌上的银酒壶上,壶身的芦苇纹被烛火拓得愈清晰,“雾岭的龙胆该开了,想陪苏眠去看看。”
端太妃正用象牙梳慢慢篦着银,梳齿穿过丝的声音轻得像落雪。她半晌才抬眼,铜镜里映出她鬓角的珍珠钗,珠光是去年苏眠寻来的南海珠,此刻在烛火里滚着暖光。“也好。”她将梳齿间的落缠在指尖,团成小小的球,“明薇当年总说,雾岭的春天是活的,龙胆花会跟着马蹄声开。她怀你的时候,总托人从雾岭捎花种,说要等你出世,就种满整个院子。”
苏眠的指尖猛地收紧,帕角的流苏在掌心硌出浅痕。她从未听母妃说过这些,母亲的形象突然在烛光里鲜活起来,不再只是手记里的字迹和旧物上的刻痕。楚珩察觉到她的微颤,悄悄往她身边靠了半步,衣袖不经意间与她相触,像递去无声的支撑。
“母妃还记得母亲种的花?”苏眠的声音带着些微哽咽,目光落在妆匣上的银镜——镜中映出三人的影子,她的眉眼竟与镜旁明薇的画像有七分相似。
端太妃放下梳子,从妆匣底层抽出个檀香木盒,盒面刻着“岭上春”三个字,笔锋与明远师伯的春宴菜单如出一辙。“这是你母亲的地形图。”她推过来时,袖口的银链扫过桌面,出细碎的响,“她总爱在图上画些小记号,说怕我迷路。你看这处。”她用指腹点了点图中一片龙胆花丛,“这里原是片荒地,她硬是带着明远师兄种了三年花,说要让骨鹰教的旧地长出新颜色。”
木盒打开的瞬间,樟木香气混着陈旧的墨香漫出来。地形图的绢纸泛着浅黄,边缘有几处磨损,是常年折叠的痕迹。苏眠展开时,指腹抚过右下角的龙胆花——明薇画的,花瓣边缘点着三点朱砂,像沾着晨露。楚珩俯身细看,突然用指尖点了点图中一处不起眼的山崖:“这里有补画的线条。”
那线条极淡,像是用银尖笔描的,绕着山崖画了个小小的蛇形。端太妃的目光在那线条上停了停,抬手替苏眠将滑落的碎别到耳后,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耳垂:“遇龙胆花丛左转,莫碰崖边骨藤。”她的指尖带着些微凉意,“你母亲说,崖下的龙胆开得最盛,却也最险。有次她为了采花摔伤了腿,明远师兄背着她走了半夜山路,回来时两人鞋上都沾着骨藤的刺。”
苏眠把地形图折好放进香囊时,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是昨夜楚珩塞给她的平安符,桃木做的,刻着双蛇缠苇纹,边缘被他磨得光滑。她突然想起今早整理樟木箱,看到母亲手记里夹着的字条:“母妃懂骨藤语,却从不肯说。”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抬头时正撞上楚珩的目光,他眼里的担忧与她如出一辙,却又带着让她安心的坚定。
“母妃留了桂花糕。”端太妃突然拍了拍手,侍女应声端来食盒,“用你母亲的青铜模子做的,白禾吵着要学,却把‘禾’字刻反了。”她笑着指给他们看,糕面上的“禾”字果然左右颠倒,像个歪歪扭扭的小蛇,“明远师兄当年也总刻错字,说要等会写字的师妹来教。后来他为了给你母亲刻块像样的糕,愣是在厨房练了三个月,手被烫得全是水泡。”
楚珩拿起一块糕时,指腹蹭过模子压出的纹路,突然低声道:“师傅说,当年他就是靠一块刻错字的桂花糕,才敢向师娘提亲。他说字刻错了没关系,心意对了就行。”苏眠的脸颊微微烫,想起今晨在厨房,楚珩对着青铜模子练了半宿“禾”字,指节都蹭出了红痕,那时他说“要刻得比师傅当年好”。
辞行时,端太妃送他们到廊下。夜风卷着桂花香漫过来,楚珩下意识将苏眠往身后拢了拢,自己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夜里凉。”端太妃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突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这是雾岭的龙胆花种,等你们回来,种在院子里。”锦囊是用蓝布缝的,针脚与雾岭来信的信封如出一辙,“明薇当年总说,花种要两个人一起种才会活。”
苏眠接过时,指尖触到锦囊里硬硬的东西,不是花种该有的质感。她正要开口,却见端太妃已转身回了寝殿,铜鹤灯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像要展翅飞走。楚珩捏了捏她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回去再看。”他的掌心带着暖意,像握着团小小的火,“母妃是怕我们担心。”
回到院子时,月光已漫过石阶,给廊柱镀上层银霜。苏眠将母妃的锦囊倒在桌上,除了些褐色的花种,还有片干枯的龙胆花瓣,花瓣背面用银粉画着个极小的“萤”字——与雾岭来信的落款如出一辙。更让她心头一震的是,花瓣下藏着半片青铜镜,边缘刻着“双蛇护萤”四个字,与明远师伯剑鞘上的字迹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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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果然知道些什么。”苏眠的指尖在“萤”字上轻轻划着,花瓣脆得像要碎裂,“这铜镜……定是与骨鹰教有关。”楚珩正往行囊里装干粮,闻言动作顿了顿,将算珠剑靠在桌边,剑穗的红绸垂在锦囊旁,像条醒目的警示。他拿起那半片铜镜,对着月光翻转,镜背的蛇纹竟与苏眠的并蒂簪严丝合缝:“是一对。”
“她不说,定有她的道理。”楚珩将铜镜放回锦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就像我没告诉你,今晨去查了雾岭的信使——他们说,近日常有黑衣人在岭外徘徊,腰间挂着骨鹰教的旧令牌。”他从行囊里取出件软甲,是用雾岭的蛇鳞鞣制的,薄如蝉翼,“这是师傅留给我的,刀枪难入,你贴身穿着。”
苏眠突然想起春宴时母妃弹的琴曲,最后那段泛音总让她心慌,此刻才明白那旋律里藏着的忧虑。她走到楚珩身后,伸手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心上,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不管有什么,我们一起担。”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些微哽咽,“你不许像师傅当年那样,把师叔一个人留在雾岭。”
楚珩转过身时,眼底的月光碎成了星子。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湿意,指腹的薄茧蹭得她皮肤微微痒:“我向你保证。”他从行囊里取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是用青铜模子压的桂花糕,糕面上的“禾”字端正清晰,“知道你爱吃热的,特意让厨房留了温在灶上。”
苏眠拿起一块咬了口,桂花的甜混着松木的香漫开来,是楚珩烧火时特有的味道。她突然摸到糕盒底下有些硌手,翻过来一看,盒底用朱砂写着行小字:“此去雾岭路险,我护你周全。”字迹力透纸背,笔画末端带着小小的勾,像他平时给她留字条时的习惯。
“你什么时候写的?”她抬头时,眼眶更红了,却笑着把糕往他嘴边送,“甜吗?”楚珩咬了一口,目光落在她沾着糕屑的唇角,突然低头吻了吻:“比去年的甜。”他的气息里带着桂花的香,“因为今年有你一起吃。”
院门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白禾抱着个布包躲在桂树后,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沾着些微芦苇屑。“姐姐你看!”白禾的小脸上满是得意,鼻尖沾着点蓝——是用龙胆花汁染的,“我编了双蛇挂坠,哥哥说这样你们就不会分开了。”布包里是个芦苇编的挂坠,两条小蛇交缠着,眼睛用红豆嵌着,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苏眠拿起挂坠时,现蛇身的纹路与楚珩的并蒂簪一模一样,显然是楚珩手把手教的。“谢谢你。”她蹲下身替白禾擦去鼻尖的蓝渍,“姐姐会一直戴着,就像白禾在身边保护我们。”白禾立刻挺起小胸脯:“我会看好家,等你们带龙胆花回来!”
楚珩摸了摸白禾的头,指尖在他间的银铃上轻轻拨了下:“替我们照顾好母妃。”孩子重重点头,突然凑近楚珩耳边说了句什么,楚珩听完朗声笑了,揉着他的头:“好,哥哥记住了。”苏眠后来问起,他只说是“男人间的秘密”,眼底却闪着温柔的光——白禾说的是“要像楚哥哥护姐姐那样,护着母妃”。
三更的梆子敲过第三响时,楚珩牵着马立在别院门口。黑马的鬃毛被月光镀成银色,马鞍上垫着苏眠绣的芦苇纹软垫,边角处用红线绣了个极小的“楚”字,是她昨夜挑灯缝的,针脚细密得像雾岭的蛛网。
“都准备好了?”楚珩接过苏眠的行囊,掂了掂,眉头微微蹙起,“怎么这么沉?”苏眠狡黠地眨眨眼:“带了些桂花糕,怕路上你馋。”其实她偷偷把母亲的手记和明远师伯的春宴菜单塞了进去,那些纸页虽轻,却比任何干粮都让她安心。楚珩哪会不知,却只笑着替她拢了拢斗篷:“也好,饿了就叫我。”
楚珩扶她上马时,指尖在她脚踝轻轻捏了下——那里缠着他编的红绳,说是雾岭的习俗,能避蛇虫。绳结是他学了半宿的“双蛇扣”,越扯越紧。“坐稳了。”他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双臂穿过她的腰握住缰绳,胸膛的温度透过衣料渗过来,像揣了个暖炉。他特意将缰绳往她手边送了送:“一起握,这样马也知道我们同心。”
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眠回头望去,皇家别院的灯笼已缩成小小的光点,像坠在夜幕里的星子。“母妃会不会睡不着?”她轻声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马鞍上的红绸,那是楚珩特意系上的,说“像条引路的蛇”。
“她知道我们会回来。”楚珩的下巴轻轻搁在她顶,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淡淡的松木香,“就像当年师傅对师娘说的,雾岭的路再长,总有回家的那天。”他勒了勒缰绳,黑马放慢脚步,月光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流淌,像条银色的河。道旁的龙胆花不知何时开了零星几朵,蓝幽幽的,像撒在路边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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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眠突然想起行囊里的地形图,便让楚珩停下,借着月光展开。绢纸在风里轻轻颤动,楚珩用披风裹住她的手,两人一起在图上寻找端太妃说的龙胆花丛。“这里。”苏眠点着图中一片用淡蓝标注的区域,“母亲画了三只萤火虫,定是指夜里会光的地方。”
楚珩的指尖顺着那片区域往下滑,落在明远师伯补画的蛇形线条上:“师傅说,蛇形线代表安全的路,当年他就是跟着这样的记号找到被困的师叔。”他突然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看这蛇的眼睛,像不像我给你刻的平安符?”
苏眠仔细一看,果然,蛇眼的位置用银粉点了两点,与桃木符上的红豆如出一辙。她的心突然被什么填满了,那些散落在旧物、字条、纹样里的线索,原来都是上一代人埋下的温柔,像雾岭的龙胆花,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开着。
行至岔路口时,楚珩让马停了停。路牌上蒙着层薄霜,左边通往雾岭,右边是回京城的官道。他从行囊里取出块桂花糕,递到苏眠嘴边:“吃点东西,攒力气。”糕还带着余温,是他用体温焐着的,“师傅说,去雾岭的路上,甜的东西能壮胆。”
苏眠咬了口糕,突然现楚珩的斗篷边缘沾着片龙胆花瓣——是白日里母妃塞的花种里混着的。她小心地摘下来,夹进母亲的手记里,花瓣的清香混着墨香,像把春天藏进了纸页间。“楚珩,”她转过身,借着月光看清他的眉眼,“不管前面有什么,我们都一起走。”
楚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突然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动作轻得像月光落在间。“好。”他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生到死,绝不放手。”
黑马再次启程时,苏眠将双蛇芦苇挂坠系在马鞍上。挂坠在风里轻轻摇晃,两条小蛇的影子投在马背上,像在追逐嬉戏。她靠在楚珩怀里,听着他的心跳与马蹄声重合,突然觉得那些藏在雾岭的秘密、未说出口的担忧,都不再可怕——因为此刻,他们拥有彼此,拥有上一代人留下的勇气,拥有整个洒满月光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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