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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她许的愿望太过恶毒?不但实现不了,还有现世报。
陈斐暗自腹诽,颇想把捐出去的二十块再掏出来,碍于洞口太小,实在无法施展。
有人从外头踢踢踏踏地跑进来,虽然撑着伞,身上却已经被淋了半湿,偏还怪讲究的,怕伞上的雨水弄湿地面,站在门槛前哗啦啦一通好帅,陈斐躲闪不及,像大雨天借钱回来的陆依萍一样被甩了一身泥点子。
那人还毫无知觉。她怒目圆睁,刚要开口,哑了嗓子。
盛嘉实是在前一天晚上上的岛。
这座城市在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以做假鞋出名,从几百到上千上万的运动鞋休闲鞋,没什么仿不出来,他所在的律所还帮一家知名品牌打过官司,来此地调研过。但要说第一次来这里,那还得回溯到八年前的夏天——
火车到站已经是深夜,同行的朋友都不想动弹了,只有陈斐梗着脖子说要出门吃饭,盛嘉实着实不放心她独自出门,不情不愿地拖着两条腿出门。灯光昏暗,沿街商铺皆是破败,他拽住陈斐t恤的一角问她:我们不会被拐吧?
陈斐把他的手拍开,温柔地说:别多想了。我们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卖去黑煤窑也是个赔钱货。
坐在下午三点的咖啡店里,他安静地回想着少年时代昏黄的绮梦,直到叶原坐下来,在他面前挥挥手,恍如大梦初醒。
一周前,叶原指名道姓的帖子在网上开始大范围流传,其血泪控诉之惨痛、经历之真实,引发了广大法律民工的共鸣。盛嘉实平时基本不上网,还是周文远转发链接给他:“这是那个谁吗?”
言辞激烈,骂公司骂业务骂行业畸形骂小老板pua,就差指着鼻子骂周文远本人了。他看了只觉得天上降下一道雷,道德的阴影罩到自己头上,却还隐隐觉得快意,因为这里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大实话。
直到两周后原帖超过万赞,盛嘉实才恍然发觉,形势有些严峻了。
老板说:“这事儿你来解决。”
他犹豫了一下,把那句“她说得也没错啊”咽回了肚子里。
“说难听点啊,你是舆情的直接责任人。所以你得负责,让她把帖子删了。”
还舆情?贵司是什么了不得的公众机关吗?盛嘉实十分吃惊,进而意识到老板对自己的期待乃事救火队员:“我怎么负责?按着她的手让她删了?”
“这我管不着,你自己想办法吧。”
他没什么好办法。叶原离职之后就把所有人的微信都删了,电话也统统拉黑,他辗转多方,好不容易才联系上她,求爷爷告奶奶请她和自己见一面。
“我现在很忙的,走不开。”叶原说。
“你在忙什么?”
“我在休息。”
盛嘉实差点没晕过去。叶原离职之后就回了老家,他买车票过来,六个小时的动车,差点没把屁股坐穿。她大概也真没想到他会大老远跑过来,到底还是出门来了。
裸辞数月,工作对人气色的摧残逐渐退去,叶原的脸都圆了一圈,皮肤也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都挺拔许多。她也不绕弯子,没等盛嘉实开口哀求,便说:“盛老师,给你带来麻烦,我真的很抱歉。”
盛嘉实本就没准备好心态,更没料到她如此坦诚,立时局促起来:“也不算什么麻烦吧。”
“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盛老师你也知道的。”她话锋一转,“删帖是不可能删的。我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删帖?”
为什么要删帖?畸形的行业生态,压迫应届生来挤出利润空间的经营模式,把人当耗材使用的团队金字塔,他自己也完全了解,并深恶痛绝,却依然戴好了面具行走江湖,竟不觉得虚伪。
盛嘉实没说话。叶原打枪子儿似的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见他不回话,态度缓和了一些:“这个事情完全是我的责任,大不了让他们起诉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疲惫地揉揉眼睛。早上六点起床,连坐六个小时的动车,前一晚还在酒店开会到深夜,种种疲惫攀上肢体,大脑中枢仿佛彻底失去处理信息和表达的能力。盛嘉实从未感到如此疲惫。
他摘下眼镜,用纸巾轻轻擦拭镜片上的油污:“你说得没错。”
叶原走了。
他大老远从上海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一件事,但到底也没有做好。盛嘉实对如何交差毫无想法,但一想到他在用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去游说别人,他便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成长至如今,唯一练习到炉火纯青的技能,竟然只是以巧言令色诱骗他人、乃至于蒙骗自己,一想到这个,他便觉得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咖啡店的对面,临街的烟酒商店门外挂着白底红字的招牌。前往小岛的轮渡每小时一班,最晚六点,各网点均可购票,码头就在两公里外,凭票登岛。
一个小孩蹲在门口摆弄塑料奥特曼玩具,黄狗趴在身边,在这座滨海城市炎热潮湿的的夏天昏昏欲睡。一位妇女从店里出来抱走孩子,警觉地望向他,盛嘉实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如何专注到近乎诡异。
他拖着行李箱,走到街对面去:“请给我一张船票。”
请给我一张船票。
他没想到。小小一个上海,两个人说不见就真的再也没见过;走出了上海,这么大个中国,偏偏又能遇到。想想阔别这样许多年,再见彼此总是这样狼狈,浑身湿漉漉地面面相觑,不合时宜。
清炉灰的大爷捧着塑料茶杯从身边走过,看着外面的天色感叹:“好大的雨啊。你们看见了吗?菩萨娘娘倒水,停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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