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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过后,天空短暂归于寂静,随后又轰然而亮,犹如千点火光,万点星光,又如天花乱坠,瑶光触目。
邬瑾伸出手去,却是两手空空。
他笑了笑,耳朵里是霹雳声、笑声、哭声,他都不以为意,直到烟花放完,回到自己屋中,铺开纸墨,写了今年最后一张日录。
“元章二十二年腊月三十日,爆竹山呼,甚好,烟花甚美。
穷一日时光,算恼火糊涂之账,欠八千九百七十两之巨,反遭兄弟猜忌,实是可悲、可笑。
《礼记·儒行》曰:‘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若我去求取银两,纵然程廷与莫聆风品性宽容,我心中自觉有求于人,言谈之间,难免低人一等,亦无颜再与二人并立而乐,挚友将失。
再者,圣人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亦能歌焱氏之风,我辈未曾穷困至此,有何可忧?”
写罢,他将笔搁至笔架山,起身出去,从邬意买的烟花里取出来几个“地老鼠”,叫来邬父邬母一同放了,烟花一起,立刻冲散家中阴郁之气,终于有了年味。
放过之后,邬瑾回屋,并未熄灯睡去,而是提笔写道:“残冬腊月多风雪,绿柳红花尚远,烟花覆瓦,爆竹响炸,笔滞墨凝塞。
十六载辛勤痕迹,何时得安期?休怨北风,勿责寒霜,明年亦有年。”
第99章交锋
正月初一,邬瑾夹着邬意,邬意夹着钱袋,在刘家盘丝洞似的大宅院里见了刘博玉。
刘博玉有心也冻一冻邬瑾,在四面漏风的水榭中待客,然而再一想,邬瑾是冻惯了的,恐怕自己会先于邬瑾伤风,只能作罢。
请邬家兄弟在温暖如春的花厅里坐下,下人送上茶点——刘家的茶点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等最次,只有茶叶几片在茶盏中翻滚,点心乃是今早埋面蛇所剩下的几团油面。
刘博玉先听邬瑾说了账务上的差异,点了点头,愿意以邬瑾的账单为准。
随后他接过小小钱袋,倒出来一数,啼笑皆非,再抬头看看邬瑾,就感觉邬瑾是瘦了。
不过几天,他脸颊就有了凹陷的趋势,面孔发青,眼底下还有两个硕大的乌青眼圈。
“邬解元,三百五十两,”他一捏交子,啧啧两声,“这还不够咱们家打赏下人的啊。”
“余下的银子,我写欠条,一定还上。”邬瑾毫不犹豫道。
刘博玉听了这话,笑了一声:“就算卖饼一个月能剩下二十贯,一年也只能还……”
他费力算了一算:“一年二百四,你想把剩下的还清,得天长地久吧。”
邬瑾答道:“三十六年。”
刘博玉听了这话,真是哭笑不得:“解元,三十六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饮了一口茶,滋润嗓子:“不行,不要欠条。”
他不是为了这几千两银子,这么点银子,随便带个牙雕回来,就够了,他要的是邬瑾给莫家一句话。
骡子能藏半臂长的象牙,能藏拳头大的玉石,能藏数之不尽的香药,还有化冻之后的流沙,也需用骡子去祭。
没有骡子,刘家的漏舶买卖,就只能小打小闹,蚂蚁似的竭尽全力,也只能扛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回来。
他起身冲邬瑾拱手:“解元,算我求求你了,你就去和莫家求个情吧,我不仅不要你的银子,每年还倒搭你一万贯,多好的买卖。”
说罢,他冲着邬意挑眉:“是不是,弟弟?”
邬意心中愤恨,然而不敢看他,只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
邬瑾却不许他回避,手掌抚在他后脖颈上,逼着他抬起头来回答——邬意一日不从他背后站出来,就一日无法成长。
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只有让邬意真正痛彻心扉,才能成长。
邬意被迫抬起头来看着刘博玉,仍旧是不敢出声,只在邬瑾瞪视下摇了摇头。
邬瑾这才松开手:“求情之事,不必再谈。”
刘博玉坐了下来,摇头晃脑的遗憾:“你不去替我们说话,我也不要你的条子,你又还不上欠债,打算怎么办?我可是会把这账本洒的满宽州都是。”
在他看来,邬瑾这个书生,满脑袋都是圣贤书,恨不能做个完人,浑身上下都在冒傻气。
一旦真的碰到事情,就显出无能本色,丝毫不知变通,百无一用,而且软弱可欺,这等巨债,竟也一声不吭承担起来。
可笑。
可怜。
邬瑾摇头:“不赖,但我无力偿还,只能上告,宽州没有市舶司,济州有,济州没有,京都有。”
刘博玉脸上风云变色,瞬间过后,脸带笑意:“难道济州洛水的市舶司不知道宽州有漏舶商,市舶司来了又如何?还能捉到我的把柄?”
他目光一寸寸冷下去:“况且,莫姑娘的眼睛总有看不到的地方,手也总有伸不进去的缝隙,你读书不要读傻了!”
他骤然发觉,邬瑾不仅满腹酸腐,还有一身硬骨,挫骨扬灰了,那灰都呛人。
可气!
笑不是好笑,话也不是好话,但他脸上神情始终不凶恶,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放狠话还是在说笑——他这张脸,属实是圆,给他的凶恶点缀了几分憨厚。
邬意害怕,忍不住往邬瑾身上靠,要让邬瑾坚挺的脊梁和后背成为无坚不摧的盾。
邬瑾低头看茶杯中沉在杯底的几片茶叶,感觉茶叶像是数只沉冤之眼,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天色忽然暗了一下,花厅中没有点烛,也随之暗了下去,光影将邬瑾的面孔笼罩的晦暗不明,长睫毛一颤,里面盛着一个清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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