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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薯的泥土芬芳尚未在清河县的空气里完全散去,窑厂炉火的灼热与玻璃器皿带来的财富狂潮也仍在持续酵。沈微一手编织的、如同蛛网般初具雏形的情报脉络,正悄然渗透进县城的肌理,带来一种隐秘而踏实的掌控感。然而,这片看似蒸蒸日上的天空,并非只有暖阳。一丝来自更高远之地的、带着金属寒意的阴云,正悄然逼近。
这日清晨,沈微刚在书斋里铺开一张绘制到一半的“缠枝莲纹套色玻璃盏”图纸,窗棂便被阿七急促地叩响。
“姐!窑厂那边,周把头派人来传话,说有…有贵客到了!”阿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是州府来的!坐着大马车,带着好多人,阵仗可大了!点名要见您!”
州府?
沈微握笔的手一顿,墨汁在图纸上洇开一小团黑晕。心中警铃瞬间大作!她迅合上图纸,指尖冰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玻璃的光芒太过耀眼,不仅刺伤了赵家的眼,也引来了更远处、胃口更大的掠食者。
“知道了。”沈微的声音异常平静,她站起身,迅整理了一下素色的衣裙,对着铜镜确认自己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告诉来人,我稍后便到。让周把头先好生招待着。”
窑厂的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工坊内炉火依旧熊熊,工匠们挥汗如雨,但那熟悉的、充满干劲的呼喝声却低了许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被外来者侵入的紧张感。
窑厂入口的空地上,停着两辆极其气派的马车。车身通体漆黑,油光锃亮,拉车的四匹骏马神骏非凡,皮毛在阳光下如同上好的缎子。车辕旁,垂手肃立着七八名青衣小帽、腰悬短棍的精壮汉子,个个眼神锐利,太阳穴微鼓,显然是练家子护院。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堵人墙,隔绝了窑厂工匠们好奇又带着畏惧的目光。
临时搭建的、用于接待贵客的竹棚下,周大山正陪着小心,给一个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斟茶。那人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宝蓝色暗云纹的杭绸直裰,外罩一件玄色团花马褂,手指上戴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只是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和半眯着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审视。他端着细瓷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对周大山的殷勤只是微微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身后,还站着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捧着算盘和账簿,神情严肃。
沈微的身影出现在工坊入口时,周大山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声音洪亮却带着恭敬:“沈姑娘!您来了!这位是州府‘隆昌号’的胡掌柜!”
那胡掌柜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落在沈微身上。那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从她洗得白的素色布裙,到她未施脂粉的素净脸庞,再到那双清澈却平静的眼睛。没有惊艳,没有客套,只有一种衡量货物价值般的估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哦?这位便是名动清河县的‘红薯娘子’、玻璃秘方的主人,沈姑娘?”胡掌柜的声音不高,带着州府官话特有的腔调,慢条斯理,却像钝刀子割肉,字字都透着一股骨子里的傲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他刻意在“红薯娘子”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在他眼中,一个靠种红薯和“侥幸”弄出点新奇玩意儿的乡下女子,根本不配与他平起平坐。
沈微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目光和话语中的轻视与压迫。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面不改色,步履平稳地走到竹棚前,微微颔,声音清越平静:“不敢当。小女子沈微,见过胡掌柜。不知掌柜远道而来,有何指教?”姿态不卑不亢,眼神直视对方,没有丝毫闪躲。
胡掌柜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乡下女子在他刻意营造的威势下竟能如此镇定。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半眯的眼睛里射出更加锐利的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直刺沈微:
“指教谈不上。胡某此番前来,是代表州府‘隆昌号’,给沈姑娘送一场泼天的富贵!”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布旨意般的口吻:“隆昌号的东家,慧眼识珠,看上了沈姑娘这‘玻璃’买卖!此物巧夺天工,非俗世凡品,然偏居一隅小县,犹如明珠蒙尘!东家惜才,更不忍如此神物埋没!特命胡某前来,与沈姑娘商谈合作事宜!”
他顿了顿,欣赏着沈微平静无波的脸,仿佛在等待她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然而沈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如同一泓深潭,不起波澜。
胡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隆昌号将全权代理沈姑娘所有玻璃器皿的销售!无论沈姑娘产出多少,隆昌号照单全收!价格嘛…”他伸出两根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指,在沈微面前晃了晃,“按沈姑娘现在卖给那些小铺子的价格,隆昌号再给你加两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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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的账房立刻配合地翻开账簿,用清晰的声音报出几个沈微在宝聚斋拍卖过的器皿成交价,然后飞快地乘以,报出一个新的数字。每一个数字都远成本数倍甚至数十倍!听起来确实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利!
“不仅如此,”胡掌柜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种施舍般的笑容,“隆昌号在州府、乃至京城,都有着通天的渠道!沈姑娘只需安心在这窑厂里烧制玻璃,所有运输、销售、乃至官面上的打点,隆昌号一手包办!保证你的玻璃,畅通无阻,名扬四海!从此,沈姑娘只需坐享其成,数钱数到手软即可!如何?这泼天的富贵,隆昌号可是诚意十足啊!”
竹棚内外一片寂静。周大山和几个老师傅听得目瞪口呆,呼吸都急促起来!加价两成!全包销售!通天的渠道!坐享其成!这条件听起来简直如同天上掉馅饼!是他们这些工匠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几个年轻学徒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看向沈微的眼神充满了热切的期盼。
然而,沈微的心,却如同坠入了冰窟。
全权代理?照单全收?加价两成?
这哪里是合作?分明是赤裸裸的、意图一口吞下她所有成果的垄断!将她和她的玻璃秘方,彻底变成隆昌号庞大商业机器下的一颗螺丝钉!她辛苦建立的窑厂、摸索的工艺、开拓的市场,都将被对方轻易夺走!所谓的“加价两成”和“坐享其成”,不过是画在牢笼上的蜜糖!一旦签订这“卖身契”,她的命运、玻璃的命运,都将被隆昌号牢牢掌控。对方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轻易切断她的原料、渠道,甚至将她彻底踢出局!
而“通天的渠道”和“官面上的打点”……这看似诱人的保障,背后隐藏着更深的寒意。这分明是在暗示,若她不识抬举,对方有的是手段让她这小小的窑厂寸步难行!
好一个“诚意十足”!好一个“泼天富贵”!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砒霜,是来自更高层次、更强大势力的、毫不掩饰的掠夺!
沈微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这压力,比面对赵家时更甚百倍!赵家是盘踞本地的毒蛇,凶狠阴毒,尚可周旋;而隆昌号,则是来自州府的巨鳄,庞大而强势,其带来的压迫感是碾压性的!
她袖中的手指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不能慌,不能乱!
“胡掌柜的厚意,沈微心领了。”沈微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目光直视胡掌柜,清亮而锐利,“只是,这‘全权代理’、‘照单全收’…沈微恐怕难以从命。”
“嗯?”胡掌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那半眯的眼睛猛地睁开,射出两道如同实质的寒光!一股强大的、带着怒意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竹棚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周大山等人吓得脸色煞白,大气都不敢出。
“沈姑娘,”胡掌柜的声音冷得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胡某没听错吧?隆昌号如此诚意,主动登门,许以重利,你竟…拒绝?”他刻意拉长了“拒绝”二字,其中的威胁意味已不加掩饰。
“并非不识抬举。”沈微迎着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挺直了脊梁,语气清晰而坚定,“玻璃烧制,工序繁复,良品率尚不稳定,产能有限,恐难满足隆昌号海量需求,反倒误了贵号大事。且,沈微与县城几家铺子已有契约在先,贸然毁约,恐失信于人,非为商之道。沈微小本经营,只想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暂时…无心攀附高枝。”她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理由也冠冕堂皇(产能不足、信义为先、小本经营),既婉拒了对方,又给自己留了余地,没有将话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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