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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
随着这声厉喝,她几步上前,猛地挥手!“哗啦——!!”
沈照手里的药碗被猛地打翻!滚烫的褐色药汁连同碎裂的白瓷片泼溅开来,大部分淋了沈照一身!破碎的瓷片弹跳起来,划破了他的手背脸颊,留下一道细小血痕!
滚烫的药汁在沈照青布棉袍上迅速晕开大块湿痕,冒着丝丝白气。他却像感觉不到那灼烫和刺痛,只是在那碗脱手的瞬间下意识缩回了护着药碗的手。
他没敢起身,跪在了江楚榻前。
“伺候人的腌臜货色!”唐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恨到极致的毒火,每一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凌,“你和你那点龌龊心思——还想染指主家?!”她居高临下,死死瞪着地上跪着埋头收拾碎片的沈照,咬牙切齿地补刀,“还不给本小姐滚出去!留在这里碍人眼!若非老爷念你还有点儿用处,早该把你连同这秽物一样扫出门去!”
尖锐的骂声惊醒了昏沉中的江楚。他眉头痛苦地拧紧,眼皮颤动得厉害,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发出微弱破碎的气音。一只手竟艰难地从被子里探了出来,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摸索了几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竟下意识地丶微弱地,朝着沈照跪地的方向……伸去。
像要抓住什麽。
这无意识的举动落在唐茹眼中,如同烈火烹油!她漂亮的五官瞬间扭曲,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这……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赵嬷嬷看着眼前的情景,赶紧吩咐小满再去煎一碗药来。
“你做什麽!”
江楚好不容易才喂进去一口药,药碗还被打翻了,江清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什麽男女大防,亲自上前将沈照拉起来。
“你!”唐茹一瞬间被气到失语。
“唐娘子,”一向对人温柔的唐清此刻语气也坑下来,“若唐娘子是来探望大哥的,江宅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若是来找事的……”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天色已晚,唐娘子还请回吧。” 药炉里的炭火半明半灭,煨着苦稠的汁液,在小暖阁一角熬煮。沈照将晾得温凉合度的药汤倒入白瓷碗中,碗沿光滑冰冷。他捧起碗,脚步沉缓地跨过暖阁的门槛。
床上的人已微微侧身靠坐起来,厚重的锦被拥到胸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像浸在冰水里的墨玉,带着一股沉沉的重量,穿透虚张声势的病弱,定定落在进屋的人身上。
沈照垂着眼,捧着药碗走近。白瓷碗被稳稳递到床边人苍白的指尖下。
江楚不接,只看着他,那目光像有形的鈎子:“不敢喝了,怕这药苦。”
沈照捏着碗沿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起青白:“药不苦,是命里该渡的劫数。”
“谁定的劫数?”江楚冷笑一声,声音带着病後的沙哑脆裂。
没等沈照回答,暖阁那薄薄一层门帘被猛地掀开!小满慌得脸都白了,声音抖得不成句:“少爷……沈管事,快!老爷太太都在正堂等着……让立刻过去!”
暖阁里药气未散,正堂的空气却已凝成了冰。炭火烧得极旺,暖炉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铁一般的沉重。
江承嗣端坐主位,面沉如水,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沿敲击。他旁边坐着脸色煞白的江夫人,帕子绞得死紧。而另一侧的主客位上,奚城太守唐守义安然端坐,甚至慢悠悠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刮着浮起的沫子。他身後站着唐茹,一身簇新的蜜合色如意纹锦缎对襟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茍,垂着眼,纤手紧捏着腰间佩着的羊脂玉福字牌,指节用力到泛白。
江楚由小满搀扶着,裹着一件厚厚的大氅,脚步虚浮地被扶着进来。每一步,膝弯都似有钢针在扎。沈照扶着他的另一侧胳膊,稳定却疏离,像扶着一件容易碎裂的精贵瓷器。
目光扫过唐守义和唐茹,江楚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眼底却烧起一点冰冷的灰烬。
“给伯父添麻烦了。”唐茹抢先一步开口,声音柔婉,细听却裹着冰凌,“爹爹,女儿原不该说……只是楚哥哥病着,那日我去探望,谁知撞见……”她恰到好处地停顿,擡起一双泫然欲泣的眸子,看向江承嗣,“江伯父,爹爹,女儿实在怕……怕下人伺候不好,反倒折辱了主家体面……”
话说得含蓄又诛心。江承嗣脸色紫涨,猛地一拍桌面:“唐娘子!你胡诌些什麽!楚儿不过是念旧情,对伺候久了的下人多几分怜惜罢了!岂容旁人妄加揣测,无故污人清白!”
“爹。”唐茹轻轻拉住唐守义宽大的袖口,声音微微发颤,带着无限委屈,“女儿没有胡诌……”
唐守义这才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承嗣兄息怒。小女儿家,心思细些,见风就是雨。只是……”他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扶着江楚站定的沈照那张清俊沉肃的脸,尤其在额角那道已淡却永存的旧疤上停顿一瞬,“这府里规矩,主仆分明才是伦常根本。纵有怜惜之情,也当发乎情,止乎礼。茹儿也是关心则乱,怕乱了本分,污了江家和贤侄的清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沈管事?”
那“管事”二字,咬得分外清晰而讽刺。
最後那句问话,千斤重担般砸向沈照。所有目光瞬间汇聚在他身上。
沈照扶着江楚的手,在那瞬间绷得像铁一样硬。江楚靠在他臂弯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沈照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扶着江楚的手,将他轻轻交托给小满扶着站稳。然後,他毫不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深深跪了下去,头颅低垂,背脊却挺得笔直。
“老爷,太太,太守大人。”沈照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在死寂的大堂里撞出回声,“少爷待下人宽厚仁德,此乃江家之福。奴才承蒙少爷恩典,才有今日,心中唯有万死难报的感恩戴德之情。照料少爷起居,乃是奴才分内之事,绝无半分逾矩非分之想!”他擡起头,额上那道旧疤在惨白的脸色下更显狰狞,“奴才能以性命为誓!若有半句虚言,若曾对少爷有过一丝不堪之念……愿受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那“死无葬身之地”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腥气,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决绝。
江承嗣紧抿着唇,眼神在江楚的冰冷和沈照惨烈的誓言间游移,那份狐疑被暂时压了下去。
唐茹却像被狠狠刺痛,尖声道:“死无葬身之地?呵!好重的毒誓!那我问你!那夜灯下巷角,是谁将你少爷紧紧抱在怀里护着不放?前些日子暖阁之内,又是谁……”她声音尖利,逼问步步紧咬。
“唐娘子!”沈照猛地擡高声音截断她的话,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擡起,竟带着一股决绝的戾气直直刺向唐茹,骇得她下意识後退一步!随即,沈照复又深深低下头去,几乎将额头抵上冰冷的青砖地,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一字一顿,字字泣血:“奴才卑贱之躯,死不足惜!小姐所言,全无凭据,捕风捉影!奴才……不认!”
“够了!”江承嗣一声暴喝,震得茶盏一跳。他脸色铁青,已是信了七八分,只当是小儿女家争风吃醋不成,失了体统乱咬人。“唐娘子!你太失分寸了!”
“我没胡说!”唐茹气急败坏,泪水在眼中打转,猛地指向一直低着头不语的江清,“江清妹妹也看见了!就在暖阁!妹妹你说实话!你说啊!你看见了是不是?”
所有目光瞬间又齐齐刺向角落里缩着的江清。江承嗣夫妇也震惊地看着自己女儿。
江清被那些目光刺得浑身一抖。她缓缓擡起头,小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分辨的茫然。她看向哥哥那身病骨支离的孱弱,又看向地上那个额头抵着冰冷青砖丶脊背却倔强挺直的人影。
江楚也看向她,那眼神疲惫沉寂,带着一种无声的绝望。沈照依旧低垂着头,背脊如弓。
江清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剧痛让她神智一清。她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压下的颤抖,斩钉截铁地迸了出来:“我没看见!哥和沈照怎麽了?唐娘子,我看不懂!暖阁里能看见什麽?我只看见哥病着,沈照在喂药!喂药而已!倒是太守府的千金嘴里,怎得生得出那麽些……龌龊!”
最後两个字,带着少女强撑起的丶带着尖锐棱角的倔强和不屑,狠狠掷出!
“你……!”唐茹脸上血色尽褪,指着江清的手指气得直哆嗦,一时竟哑口无言。
唐守义脸上的假笑终于彻底消失,眼神冰寒得能冻裂石头,他冷冷拂袖:“好!江兄家宅之事,本官不便置喙!茹儿,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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