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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第1页）

三一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誓约与那句“打得太狠了……没能撑到出城”的判决反复回响；

三年前雨夜湿淋淋的恐惧丶疯狂抢来的破车……他明知道回来就是死路一条，可他还是把自己送回了江府……

“哥——！”江清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喊，扑上去想要扶住骤然软倒的兄长。

江楚却猛地一把挥开她！沾满黑血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惨烈丶极其癫狂的丶如同鬼魅般的笑，伴随着剧烈的呛咳，迸出嘶哑扭曲的音节：“呵……呵呵……三百两……好……”

他踉跄着後退，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那个大雪的深夜，那破旧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城郊……那草席里裹着的丶他曾拼尽全力想要守护丶却被他亲手带回深渊终结的人……

他眼中最後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丶连血色都吞噬的漆黑绝望。仿佛那口呕出的不是血，而是他仅存的心魂。

“空棺……”他像呓语般，只吐出最後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带着刻骨的执念与彻骨的寒凉，随即眼前一黑，高大却枯槁的身影如同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木偶，直直向後栽倒！

“砰”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冰冷的丶水磨青金砖地面上，溅起几点粘稠的丶暗紫的血花。

“哥——！！”江清凄厉的哭嚎撕裂了漱玉轩僞装的喜气，穿透层层院落，回荡在死寂阴沉的江府上空。

庭院里，被那巨大动静惊起的一群乌鸦“嘎嘎”叫着，扑棱棱飞向府外西山的方向，黑压压一片，如同提前降临的丶送葬的魂幡。

江府的金碧辉煌被一声呕血的闷响彻底撕裂，沉入无边的死寂与慌乱。那口溅在“喜鹊登枝”上的黑血，像一道狰狞的诅咒，宣告着某种粉饰太平的彻底终结。

江楚陷入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昏沉。意识在滚烫的炼狱和刺骨的冰窟间沉浮。耳边时而炸响着“裹了席子……乱葬岗”的尖啸，时而又灌满沈照在破壁小院里书写“生死同xue”时，那带着胸腔共鸣的低语。

身体沉重得如同被埋在深土之下，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牵扯出肺腑深处针扎般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擂鼓般敲打着那些陈年血痂。府里最名贵的药材流水般灌入他口中，苦味弥漫口腔，却一丝也浸不进那早已枯死的心脉。他紧闭着眼，仿佛要将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

几日後，在一个残阳滴血如同不祥预兆的傍晚，当服侍的仆妇端着纹丝未动的药碗退下後，一个纤细的身影悄然掩入栖梧院昏暗的内室。

正是江清。

她脸上新嫁娘的绯红已被连日的惊恐和愧疚尽数消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丶近乎死气的憔悴。她立在兄长榻前，看着他毫无生气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影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似乎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哥……”江清的声音干涩。她看着江楚那沉寂如古潭的眼睫，低低地丶如同自白般说道：“……那年那天晚上……太乱了……爹……爹只叫了心腹去处理……他们把沈照擡走的时候……”她闭了闭眼，仿佛那夜的寒风和黑暗再次裹挟而来，声音更低了下去，“……我偷偷……跟在了远远的地方……”

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动，只有放在锦被外的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江清深吸一口气，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掌心，指甲深陷：“赵嬷嬷带着他们……他们把车赶到城西乱葬岗的沟边，趁着天黑……把他……我看见赵嬷嬷蹲在那里哭，我没有惊动她。”

她似乎耗尽了力气，後面的词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只是绝望地摇头，“我……我等到他们都走了……”

她猛地擡起脸，泪水无声涌出，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我……我叫醒了睡在破窝棚里的张老爹，许了他十两银子……我们把他……从沟里拖上来……重新裹了一下……”江清的叙述断断续续，每个字都耗尽了她的勇气，“……不敢留棺材……也不敢立碑……只能用木头钉了个薄板……把他埋在了……埋在了西山深处……我和张老爹一起挖的……就在一颗……一颗歪脖子老槐树底下……”

终于，江楚那沉寂如枯井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昏暗的光线下，那深陷的眼窝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丶深不见底的漆黑，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倒映着江清痛悔交织的脸。仿佛对“棺材”丶“薄板”这些细节的补充，都是对这早已注定的死局微不足道的注脚。

他不再看江清，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虚无。一个地点，已经足够，早已足够。

良久的沉默，江楚轻声问：“……他恨我吧？”

江清：“什麽？”

“他该恨我的。”江楚闭上眼睛，仿佛是在对江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该恨我们所有人……”

江清反应过来，扑在江楚床前，声泪涕下：“大哥，他不恨你，他该恨的，是这个江家……”

江楚却只是漠然挥了挥手，让她离开。

奚城向西，翻过一道深壑再攀上半山腰，人迹已至罕至。这里少有成片的松林，多是嶙峋乱石和低矮的灌木丛。冬月的冷风刀子般刮过，卷起残存的枯叶打着旋儿。

在几块巨大的丶被风霜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岩石背後，一棵虬枝盘曲丶树皮龟裂的老槐树孤零零地伸着狰狞的枝干。树冠早已凋零，几片顽固的枯叶挂在尖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是招魂的幡。

槐树下，一方浅浅的土堆在荒草和枯枝败叶间几乎快要湮没无痕。新长的杂草枯黄委顿，几根带刺的荆棘缠绕其上，更显凄凉。雨水冲刷的沟痕，像一道道扭曲的泪痕烙在小小的坟丘上。空气里只有风过荆棘的呜咽，再无半分声息。

这便是沈照的归处。

无碑，无祭。死得无声无息，埋得如此潦草，如同不曾在这人间热烈地活过丶爱过丶挣扎过。

江楚一袭厚重的墨氅立在坟前，身形比寒风中的枯树更加萧索。三年的时光抽走了他太多血肉，嶙峋的颧骨从苍白的肌肤下凸起，双唇冻得乌紫，几无一丝人色。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地丶一瞬不瞬地钉在那一小抔黄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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