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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第2页）

风卷着细碎的雪霰开始落下，先是稀疏的几点，很快便密集起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着眼前的一切污秽丶不堪与真相。山野很快罩上了一层素白，也将那座凄凉的荒坟渐渐染白，如同戴上了一顶巨大而悲凉的孝帽。

他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困在原地，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似有千钧重石塞堵其间。

僵立了不知多久，他那裹着黑色大氅的身体忽然像失去所有筋骨般，向前踉跄了一步，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一只枯瘦丶苍白丶如同玉石雕成的手，颤抖着伸出宽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卑微与痛楚，缓缓探向那覆雪微隆的坟堆。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泥土与白雪——

就在那一瞬间！指尖如同被无形的烈火狠狠灼烧！又像是冻僵的灵魂触碰到了亡者冰冷刺骨的界限！他猛地一缩，如同触电般将手收回！力道之大，带起一片雪沫飞扬。

最终，他只是深深匍匐在冰冷的雪泥之中，额头紧紧抵着刺骨的积雪，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如同负伤濒死的野兽在旷野里哀鸣。

大雪无声地落满他的背脊丶他的肩头丶他散乱披垂的青丝之上。冰凉的雪屑落进他後颈，顺着缝隙钻进衣领，一片冰冷。口中喃喃，如同梦呓般破碎地低语，被寒风切割得零零落落：“……回来了，你把我带回来了，却把你自己留在了这泥里……”

他微微擡了擡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几乎被大雪完全遮盖丶仿佛快要与天地雪色融为一体的坟丘。

“连最後…连最後一面…都…”

视线被越来越大的雪幕模糊，也被眼底翻涌的丶滚烫却无法流出的液体模糊。他猛地闭上眼，绝望地将脸更深地埋入冰冷刺骨的雪里，那压抑破碎的呜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白头吟》…‘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原来…‘白首不相离’…是这个意思…”

寒风卷起坟头刚覆盖上的一层新雪，打着旋儿，将星星点点的雪沫吹拂在他那同样覆满白雪的头发和眉睫之上。

他长久地丶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雪中，如同跪伏在命运的神坛前，等待最终的湮灭判决。声音飘渺，带着一种刻骨的绝望与荒诞的温柔，消散在茫茫的雪花深处：

“…我们…这也算……白头了吧？”

蜿蜒的山道上，一辆裹着厚重毛毡挡风的马车悄然停在不起眼的拐角避风处。车帘被一只涂着蔻丹丶骨节微微发白的手悄悄掀开一线缝隙。

唐茹手捧着一个精致的鎏金小手炉，暖意丝毫无法驱散她指尖与心底透出的冰冷砭骨之寒。她的目光穿过簌簌落下的雪帘，死死锁定在远处那颗歪脖子老槐树底下，那个几乎被大雪淹没丶卑微伏地的黑色身影上。

他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成了雪的一部分。

那漫天的风雪无情地吹打着，一点点，一点点……将他披散下来的青丝丶鬓角……染上触目惊心的霜白。

风雪太大了，很快，他的背脊丶他的头发……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丶再也化不开的晶莹白雪。

墨氅，白雪，俯首在那座荒芜的丶同样覆满白头的孤坟前。

形销骨立。

两鬓如霜。

心魂俱死。

一股巨大的丶无法抗拒的悲恸如决堤般汹涌而来，瞬间撞碎了唐茹竭力维持的屏障。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断了线的珠子般沿着她冰冷的脸颊簌簌滚落，砸在手炉精美的花纹上，晕开一点深色湿痕。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在对虚空诉说，又像是最终确诊一个早已了然于心的沉疴：

“这病…药石无医了……”

她的声音轻若雪落尘埃，带着深深的丶无法挽回的绝望，最终被凛冽的山风彻底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山风渐烈，卷起更加狂舞的雪幕。

四野空茫，白得刺目，白得绝望。

纷乱的大雪，如同上苍泼天倾泻的丶最盛大亦最悲凉的纸钱，将青丝覆作满头白雪，将万物笼入一片永恒的丶冰冷的纯白。

唯有那道枯瘦丶墨色丶已化作白头的身影，依旧踟蹰在那座荒坟之前，如同失去了归途的孤魂野鬼，永远被钉在了这风雪深处。

远处，被积雪半掩的山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调转方向，华贵的车帘已被紧紧阖拢，将车内的暖意与车外的风雪彻骨之寒隔绝开来，也将那个尚留一丝人间烟火丶却注定再与他无关的世界——永远轻掩。

山风吹过，那扇关紧的车门寂然不动，如同合上了一生的结局。

风雪越发盛大，覆盖了来路，也掩埋了归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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