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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第1页）

第19章

（十九）

金母双眼近乎失明，无法再照料巧儿。老金一有空就来教五岁的女儿认钱丶算账。巧儿渐渐学会自己买菜丶买蜂窝煤丶洗衣服，在外婆的指导下做饭。老金放心不下，往小东街跑的次数越来越多。

转眼到了1961年春节。休假的金大山看不惯马新梅在家好吃懒做，心里又惦记着巧儿，早饭後偷偷从厨房拿了些熟肉，往小东街走去。吃完饭的父女俩依偎在一起，金大山掏出昨晚藏在兜里的一叠东西，教巧儿辨认粮票和肉票：“记住，红的是半斤，绿的是……”话音未落，大门突然被踹开。马新梅踩着三寸高跟鞋闯进来，猩红的旗袍下摆扫倒了门边的扫帚。巧儿像受惊的小兽般窜到外婆身後，老人浑浊的眼珠蒙着白翳，却仍下意识张开双臂护住孩子。巧儿把外婆拉到爸爸身边。马新梅在屋里大步巡视一圈，噔噔噔爬上二楼翻了个遍。老金摸了摸女儿的头，走过去关上门——家丑不可外扬，不能让邻居看笑话。

搜查完屋子，马新梅坐在木头圈椅上，摸着椅子冷笑道：“好你个金大山！我就奇怪，县里都分地修新房了，你怎麽没动静？说不要指标，原来是偷偷给了这个小妖精！”她恶狠狠地瞪了巧儿一眼。巧儿气得擡脚要踢，被外婆死死拉住。

“你先回去，我给巧儿做了晚饭就回来跟你说。”老金压着声音低吼。

“怎麽，怕丢人？”马新梅提高了嗓门，“怕邻居听见你的光辉事迹？跟我结婚了，还偷偷拿钱给前妻修新房！我是你老婆，却窝在又潮又黑的老房子里！以前跟金琴结婚时就跟我不清不楚，现在跟我结婚了，又跟金琴搅在一起！”

“啪！”清脆的耳光声惊飞了院里的麻雀。马新梅捂着脸倒退几步，撞倒了墙角的穿衣镜。无数碎片中，她看见自己扭曲的脸——那上面再找不到半点李慧娘的风采，只剩市井泼妇的狰狞。

老金弯腰拾起飞到脚下的一片镜子。锋利的边缘割破指尖，血珠滴在巧儿昨夜练字的作业本上，晕开如窗外正盛开的海棠。

马新梅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左脸瞬间浮出五个指印，精心描画的柳叶眉扭曲成蚯蚓状。她噙着泪，咬牙切齿地瞪了金大山一眼，突然扯散盘发，黑瀑般的长发顿时蒙住了她狰狞的面容。

“天杀的负心汉啊——”她拖着戏腔扑倒在街上的青石板上，双腿像打鼓般捶打着地面。新铺的街面扬起团团尘雾，将她裹成一团灰扑扑的棉絮。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掩口偷笑。

金巧走到爸爸身边，攥住他的手，把小脸贴在他腿上：“爸爸……”那眼神分明在问该怎麽办。

“巧儿，别管她。爸爸让你们住新房丶给你做饭，没错。”金大山声音低沉。

“作孽哟！”金母坐在凳上抹泪，“琴儿当年手把手教她识字背台词，怎就落得这般作践！”

见屋里没人回应，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马新梅索性在地上打起滚来，边哭边转圈圈，马新梅的哭嚎渐渐变成干咳。金大山安顿好金巧，抄起外套大步出门，从马新梅身边径直走过，仿佛她是路边石子。老金一走，她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仍呜呜地嚎着，等着找台阶下。老孟作为同事兼部下，上前扶起她：“小马，有话回去跟金县长好好说，注意影响。”

“他都不要脸了，我还要什麽面子！”马新梅哼唧着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土，周围的人忙捂着鼻子後退。她那张脸早已分不清原色，恶狠狠地剜了眼新房，悻悻离开。

老金回家收拾好东西，坐在饭桌旁等马新梅。半小时後，她蓬头垢面地回来，抄起门口的铁簸箕“砰”地摔在屋中央。

“我们离婚！”老金声音嘶哑。

“我不离！”她咬牙切齿。

“必须离！”他面如寒冰。

“除非我死！”马新梅甩门进了卧室。

老金只觉得吞下了一口腐臭的污水，五脏六腑都被酸苦辣咸搅得翻江倒海。泪水涌出眼眶，却不是出于悲伤——这两年来，他何曾有过一天安生日子？他的心早已死去，是被自己亲手埋葬的。此刻坐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副空壳，唯有女儿金巧还能唤起他残存的灵魂。

老金夺门而出，初春的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胸中郁结的浊气。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江边。江水清凌凌地流淌，不知疲倦地奔向远方。这流动的蓝让他看到了希望——这个在北方湖畔长大的汉子，骨子里刻着对水的亲近。只有在水里，他才能找回那份无拘无束的自由，才能洗去满身尘世的烦恼。

江畔零星散布着几个冬泳爱好者。老金环顾四周，没见到熟识的面孔。他走到上游僻静处，顾不得没带泳裤，三下五除二褪去衣物，纵身跃入江中。刺骨的江水激得他连打几个寒战，关节都僵硬了，但很快，熟悉的暖流涌遍全身。

他在江水中舒展双臂，像一尾重获自由的鱼。水花四溅，惊飞了岸边觅食的白鹭。时而仰面漂浮，时而奋力划水，累了就随波逐流，任由江水从里到外洗涤着他的烦恼与懊悔，他惬意地闭上眼，没留意远处传来的警报声——下游的南城电站开始放水了。其他泳客纷纷上岸，却没人发现远处那个随波逐流的黑点。当闸门打开，咆哮的江水裹挟着老金冲向下游，他最终被卡在电站的防污网上。

当救援人员发现他时，老金已经奄奄一息。医院里，心电图的波纹几近平直。在老战友们的哀求下，医生做着最後的抢救。就在准备宣布死亡时，监视器突然发出微弱的“滋滋”声——这个在战场上几度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老兵，又一次展现了惊人的生命力。金巧哭喊着“爸爸快醒”，他的心跳竟真的强了些。三天後，老金从昏迷中醒来，开口第一句却让所有人愣住：“连里的兄弟活了几个？”他不认识医生丶战友，唯独认得女儿，记忆里只剩下战火纷飞的岁月。医生说他头部在水中受了撞击，神志失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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