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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随风擂金鼓月影伴身下朱楼八（第2页）

徐昌宗本意是向刘景翼说句悄悄话，不想他声音本来响若洪钟，此刻又一肚子怨气，出口的声音不免又被提高了八个调门，直把门外正要端菜进来的仆役吓的一个趔趄，险些将菜碗掀在地上。

这一来，满屋子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先还发怔，及反应过来，“轰”一下笑炸了锅。饶是如此，徐昌宗还扯着嗓门叫道：“有什麽好笑的？亏我这一嗓子，要不然喊不出一顿饭来。”

乱糟糟一片笑语声中，佳肴美馔装在青瓷盘红瓷碗里，热腾腾搬上桌来。八碗里具是鱼虾鲍参丶鲜鸡嫩鸭丶粉肉红肚；再看冷碟中，又是蒜泥白肉丶桂花山药丶红油嫩笋丶红酒泡虾丶千层脆耳丶糖醋熏鱼丶卤牛肉丶酱香肠；主菜则是雕工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和制艺繁琐，鲜香扑鼻的麒麟送子；主食是粳米白饭，佐食是皮薄如纸的蟹黄汤包；主汤为鸽吞燕，佐汤为冬瓜排骨。

郁婉见那满桌珍馐皆泛油光，原本病中体虚加之精神紧绷，胃肠翻涌，一闻荤腥止不住便要作呕，赶忙将手边的茶杯斟满，悄悄饮尽几杯，才觉得冷汗渐歇，胃中平复。

饭菜次第上桌之时，鼎沸的笑语声中已夹带有窗户外面，逐渐变得凛然冰骨的秋风。

蒋梣年忽然用眼示意进菜的厨役。

那厨役赶忙跑近前来，只听蒋梣年开口问道：“有没有素面？”

厨役愣了愣，说：“今天的食单上并没有这项。”

蒋梣年道：“那就叫厨房现煮些素面来。”

那厨役心里虽犯嘀咕，嘴里却满口称是，赶忙地便要出去安排，忽又被蒋梣年叫住，说：“多煮些来。”

郁婉坐在蒋梣年右首，几次偏头看他。檐角的红灯垂在窗外，被风忽忽悠悠地吹着，那光影游荡在他的侧脸上，一切都是恍惚的；却不知怎麽，在那恍惚的血色中，还能看清他鸦羽似乌黑细密的鬓角，斩截的剪落，剑刃状断于耳廓一寸左右处。

郁婉正发着呆，他忽然从迷离恍惚的另一世界压将过来。白光逐渐漫过他的身体，郁婉看的无比清晰。他向她侧首道：“素长面两个人吃才好，这样才能长长久久。”

郁婉偏过脸去，偏过轩窗外飘摇着的金骨红灯中一线细长细长的烛光。烛光滢滢的，顺着侧颊斜刺里划过，像冷冽的刀尖划开雪白细腻的肌肤绽开一道狭长的血口，又或是旧时美人几千几万个日夜仿照那受尽隆宠的妃子揽镜描就的斜红。

郁婉顺着那斜红的纹路落下双眸，低头谑叹道：“你这样一个人，还这样迷信？”

“就这一回罢了，人对自己把握不住的东西总难免要迷信点什麽。”蒋梣年注视着郁婉的侧脸笑道。

郁婉只觉得他的眼睛澄明晶亮像一对水晶坠子挂在自己的耳边，她却始终不肯转过脸去。

晚秋的凉风里逐渐晕开了热腾腾的醇厚酒气，那是青白釉的瓷注碗里温出的沉年积香。郁婉在把偷望的目光从徐昌宗那张莫名使她心悸的脸上强行扯回时，便凝视着厨役手中的长柄酒壶，里面分装着黄泥坛里封存了许多年的烈酒与时光，如今正一杯一杯的向青瓷小盅里斟去，盅底激起的袅袅热氲香醇无比。一小缕秋风忽然从窗外掠过花枝，携带着若有似无的甘凉桂香注入款款上升的热氲，似向细细温煮的酒中投入了一颗青绿色的酸凉梅子。

厨役一面围桌斟酒，徐昌宗就将那厨役斟满了酒的小盅用手捏了起来，两根黑铁棍似的粗指钳着酒盅羸弱的细腿，举在眼前呆看了许久，忽然直声嚷道：“这鸟杯没我眼珠子大，承州这麽大块阔地，蒋督军啷个这麽小气。”

蒋梣年闻言大笑，将手中把玩着的万国建筑铜烟盒的盒盖翻指一扣，朗声向徐道：“那便一人一坛饮如何？”

徐昌宗眼睛一亮，当即便要拍桌叫好，不想手掌刚要离桌便被人死死摁住。

刘景翼抚慰似地拍了拍徐的粗掌，哈哈笑道：“我这把弟嗜酒如命，偏又酒性奇差，要是这麽大坛子酒灌进去，蒋督军的喜宴怕是转眼间就要变成械斗场。伤了人倒在其次，伤了些玛瑙盘子玛瑙碗，事先一句，不是我老刘一毛不拔，实在是我这针鼻儿细的腰上拔不出碗口粗的毛来，那时也只得委屈蒋督军把我这兄弟好好地关押惩治几天。每天斗大碗的玉米糁糊，数十屉的杂菜窝头，三顿也可，五顿也罢，全赖蒋四少的照应。”

一席话说完，衆人掌不住皆哈哈大笑起来。

陈炳效将盖碗茶撂在桌上，又不住地转着食指上的翡翠扳指，向刘景翼道：“老刘这算盘打得响，人家蒋四少损了财物不算倒又替你省了四五个兵卒的口粮。”一番话勾的衆人又卖力大笑起来。

郁婉心绪不宁地将眼睛扫过那一张张陌生怪诞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将眼神落回到徐昌宗黝黑的脸上深渊似的猩红口腔。

正在闹攘攘一片笑语声中，厨役们将红枣丶花生丶桂圆丶莲子等干果攒成的几个万字格漆红锦盒重新摆上桌来，并把两碗铺着绿缨丶水蛋的清汤素面小心地安放到蒋梣年与郁婉面前。

蒋梣年在厨役向前捧饭的间隙，微微欹身将那悬在中天的沸腾圆月望了几望，手指不耐地敲在铜烟盒旁，面上却泰然笑道：“各位请便。”语毕，先就拾起竹筷，在麦香浓溢的热汽中挑起一大筷头裹着鲜汤的晶亮素面来，凉风从窗外吹来将袅袅直上的热汽吹散。

杜懋平忽然从门外走进客堂，在蒋梣年座侧站定，开口道：“督军，您嘱咐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说着，军帽檐下一小片墨影里的目光不自觉地掠过郁婉，动作轻微的像卷不起一片落叶的秋风。

蒋梣年仍自顾自地将一满筷的热面高高挑起，复又送进口中，不慌不忙地耐心咀嚼着。随後才将两支金箔包头的长竹筷子向碗上一按，一面将温热的餐巾擦拭手掌，一面笑道：“懋平，你把那纸上的内容念与沈小姐听。”

杜懋平微怔了下，将那一幅红底金字彩绘鸳鸯的婚书径直展开，逐字念道：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

书向鸿笺，共盟鸳蝶之誓。

此证。”

杜懋平将最後一字念毕，像古老的一种盟誓宣告完成，所有人都端起杯子起身恭贺。

房间是个插满了各色花朵的红木笼子，蒂芙尼电灯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一层猪脂似的油光，笑容腻结在脸上。

郁婉茫然地随衆起身，一杯一杯的酒水递了过来，又被一只骨节分明丶青筋隐隐的大手截去。蒋梣年笑道：“我夫人病中体弱，一切酒醪理应由我代饮。”

郁婉觉得难堪，一只从千年前飞来的红色丝纱蒙住了脸。她想从别人的交谈中感知同等的诧异，却只听得到营营的不辨字节的笑语声。

终于像宴会过半女人们传递着带汗的粉扑似的，那一纸红的仿佛带有脂香气的婚书被传递着反复展看。忽然有人嚷道：“哪里有带印来？”粗大的嗓门把人从衣香鬓影的幻觉中拉回到更为离奇怪诞的现实世界。

“指印还不是一样的。”有人回答。

一桩买卖轻松敲定，印泥膏子中抹出一只只红脸膛的无臂陶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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