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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随风擂金鼓月影伴身下朱楼八（第3页）

当烫着金字的婚书像古时候金光熠熠的通关文牒一样经过一长串的传递，落到郁婉手上时，当事人却懵然无知。她仿佛不认识那些字，粉红底子托着的楷体小字骨秀神清，两只伶头俐爪的白头翁抓在横伸的花枝上彼此对视，桃花牡丹在其下开的云雾混沌。

有人将笔殷勤地递到郁婉手里。做不得数的，她对自己说。没有官印婚仪，没有登报啓事，为了无意间连她也网入其中的政治对局的露水夫妻。可说白了，在这祸乱的年月，即便是最盛大的婚宴，最情笃的夫妇又如何？通通做不得数的。

或许这是一个只待她落笔跳入的圈套，他拿自己的名誉和政治前途做诱饵！除非他疯了，他想死守着一个青春转瞬消逝，容颜与日凋零的女人白头偕老。不，这一桩买卖他疯了也不会去做。郁婉在心底嗤笑，何况自己也配？又有哪一个女人在哪一个男人的眼中能配？

她落笔，在那一式两份的婚书上签上姓名。半干的油墨与浆染後在日光下摊晒的清软柔韧的宣纸，共同散发着松山古木的长日气息，然而这气息很快散尽了。仆役过来将酒斟满，所有人都笑着，解开了领扣儿，撸起袖子叮叮地碰杯。

蒋梣年吩咐一个卫兵送沈小姐回去休息。刘景翼隔着桌子嚷道：“春宵一刻，蒋督军借机送走了新娘子，一会儿定要扯故脱身去了。”

话音刚落，忽一声尖啸划破天际，又一声尖啸接着前一个的尾音一长线地插入夜空。

衆人脸上都呆了一呆，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一只，再一只红色焰火自东南方向一远一近接连窜上墨蓝色的巍巍高空，轰一下炸出一个，再一个新鲜的血疮。

陈炳效笑道：“哪个猴崽子把十五的焰火直要放过十六去？不过还是老话说的明白，好事不怕晚。蒋四少的喜礼刚毕，这一临门喝彩未尝不是恰到好处。”

衆人都大笑着称是，唯有刘景翼站起身来。电光明晃晃的由头至踵无情照射，使他发际镶嵌着的酒气发散後一粒一粒细小的汗珠晶莹如钻。他把腮帮子抹了一抹，眼角的黑痣激突着笑说：“不行不行，我这肠子闹起病来，且等我上趟茅房。昌宗替我好好敬给四少几杯，定不能让他借机溜了。”

徐昌宗不明就里，伸手将圆滚滚的肚皮一拍，咧着大嘴笑道：“有咱在，你就放心吧二哥。”

徐昌宗这面才将酒杯倒满，猛然瞥见刘景翼自门外倒退回来，双手举在胸前，一截枪杆赫然抵在心口。

他这一惊，“哇呀”一声大叫着从座上弹跳起来，手中酒杯掷在地上，“嘁嚓嚓”摔个粉碎。他本来性烈如火，一遇急事不经思索，便奋身扑上前去，一手飞速拔出配枪。万想不到，门洞外忽又刺进十几杆步枪来，黑洞洞枪口径直抵上他的前额。

蒋梣年的卫戍队在门外已守候多时，只一息间便鱼贯而入，在堂内散如流星，将刘丶徐二人逼至一处，缴了他们手中的枪械，将两人团团围住。

刘景翼遭此变故，满脑门冷汗直下，大声高呼：“唐海！徐铎！”

蒋梣年的卫戍队长向刘道：“刘都督有什麽话我们可以负责送到，您的警卫队已被我们的人请去喝茶了。”

闻听此言，刘景翼登时面如土色，只得勉力笑道：“蒋督军这是唱哪一出？”

蒋梣年把手中碗筷朝桌上一撂，白毛巾拭手起身，向刘景翼道：“刘都督不必惊慌，我不过是要送您一份大礼罢了。”

说罢，扔掉手中毛巾，倏地将腰间配枪抽出，“咔嗒”一声子弹上膛，食指扣上扳机，擡起胳膊径直对准刘的眉心。

被四五个精壮卫戍强行按住的徐昌宗，枪杆子戳着脑袋尚擡头大叫道：“蒋梣年，你这狗娘养的。你要还有一点硬骨头的，就跟老子单挑，老子单手也活剁了你！”说着又数着蒋家的十八代列祖列宗大叫大骂起来，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付鸿昌在旁一脚狠踹在徐的肩头，“去你妈的！”又向旁吼道：“你，把军刀拿来！给督军把这贼种的舌头割下来，剁碎了喂狗吃。”两侧的卫兵早已按捺不住，命令一下，竟“唰”地一声齐齐拔出匕首，刃身寒光闪闪如走雪珠。

蒋梣年却忽然大笑着制止道：“徐统制骂得好！骂的情真意切，句句出自肺腑，比起那些别有用意与假意恭维的话，真心十倍不止——不过我劝徐统制，把力气省下来骂在後头，我蒋某人一定洗耳恭听。”说着，将手一偏，“砰”一声枪响，一团轮廓模糊的肉块应声飞出，同时一声惨叫紧连着一声疾呼，“效帅救我！”

郁婉循声看去，只见刘景翼半躬着身，面部痉挛变色，手掌颤抖着紧捂耳侧，豆大的汗珠与指缝间渗出的鲜血交融在一起，“嘀嗒，嘀嗒”地落湿了肩臂，触碎在乌黑的石板地上。

陈炳效见此情形，却无言语，只甩手背过身去。

刘景翼一见此景，五脏俱坠，手脚丶牙齿丶眼角黑痣突突打着冷战。饶是如此，尚强咬牙根，齿颤着威吓道：“蒋梣年，你这是毁约背信，反叛中央！”又向陈叫道：“效帅，效帅，蒋梣年狼子野心。倘若你与他同道，我今日之结果，便是你他日之下场！”话音刚落，“砰”地一声枪响，伴随着徐昌宗响震屋瓦的嘶吼，刘景翼圆睁着双眼向後倒去。

郁婉猛地背过脸去，血腥味带着缕缕热气，像逐渐飞散的魂魄在冷冽的风中一点一点逼近人的感官。她忽然头痛欲裂，嘴中似含着一小块咸湿的尸骨，胃肠内酸冷的药液一阵一阵的向上翻涌。

翻滚的云翳拱上中天托起皎白的圆月，月光穿过窗棂，斑驳的月影在青森森的地面一霎一霎的婆娑流动。窗外忽然传来两声凄厉的鸟啼，周遭一切似乎大而空旷，一派死寂。

就在枪声後死寂的一瞬中，空气里猛然迸出一声嚎哭。徐昌宗被几个卫戍紧扭着双臂按倒在地，他那样一个虎体熊腰丶憨狠蛮霸的骁勇悍将，一张凶煞似的黑脸被枪口逼贴地面，旁若无人的放声嚎啕，声裂肺腑。

蒋梣年见其如此，似乎有动容之意，便挥手令卫戍将其押後处置。不料徐昌宗在被提押起身的瞬间，忽然挺臂一挥，双目赤红如血，竟猛地从後腰抽出一把手枪。

“蒋梣年，老子跟你狗怂拼了！”一连数发子弹势如流星，狂啸而来。

蒋梣年猛地揽住郁婉，向侧急闪，满桌的杯盘碗碟唿剌剌被撞翻在地。

卫戍们身在此间，惊惧惶急地一通乱枪扫射。数弹齐发，徐昌宗如同线牵木偶，在子弹的冲力下，全身各部分骨断筋连的摇摆跳动，无数的洞眼中渐舔出鲜红的血舌。只见他向後踉跄了两步，将一对密布血丝丶晶球鼓出的豹眼直瞪前方，“扑”地倒下。

地面“嘭”地一声剧颤。远古的神话里，逐日的夸父也是这样訇然倒毙在地上，手杖身体化为桃林大山，可是历史远比成人的童话更能倾诉实情——泛着油花的膏脂浸润不了乌黑的桃根，反却滋养着肥硕的蛆虫。肚脐眼中拈出一截烛芯，肥油滋啦啦的摊流到地上，裹挟着挣扎攒动的雪蛆。巨大的人油灯彻夜不息，随着灯影的舔动，一股一股的尸臭疯狂冲进人的鼻扇。

郁婉再次开始作呕，雪白的碎瓷片扎进掌心腿股，她却丝毫不觉。

蒋梣年揽护着郁婉的手臂被子弹击中，血从洞眼涌出，濡湿了一大片军袖，急得杜付几人手脚失措，一叠声地仓皇大喊：“快叫大夫，叫大夫。”

蒋梣年半面身子被创口的灼痛波及辐射，却仍知觉到怀里的郁婉周身滚烫，融化的乳酪似的，微稠的牛奶一点一点的从臂弯滑去。他心里一急，欲擡手抱起郁婉，冲向门外。慌得杜懋平几人连忙上前，从他怀里掺住郁婉。

陈炳效见此间情势，又望刘徐二人尸体，似有不忍地转过头来，向蒋叹声道：“今日惨状实非我意，但为保全垂危之大局又不得不如此行事。”顿了顿，又道：“蒋四少既负了伤就不必再行操劳，待师部凯旋归来便全权交由小徐料理处置。明日一早通电言明，你我二人在此上虽有负军人资格，却也是对得起国民对得起中央了。”

蒋梣年道：“军人资格乃为国为民，我本来为国家计，并无私心。效帅只需言明事实，公理道义自由国人评判。”

陈炳效点头道：“正是，正……”

话音未落，“砰”一声巨响，陈炳效的半个脑子随子弹一同飞射出去。碎裂的头骨像捶爆的西瓜一样迸出鲜红的汁液，残馀的脸部组织搅着略有形状的眼耳口鼻，空中飞溅的碎骨肉糜则混合着乳白色的脑浆尽泼在地上，铺盖了四分五裂的红瓷碗片上成坨的素面，腾起一缕一缕温热潮湿的腥气。

这腥气被呵入空中厚积着的微涸血层，一大片火烧云似的，直捣向人脸。

郁婉似乎魇住了，有人上来给她包缠伤口，她却倏地将那手臂推开，踉跄着向前一跤。她那扎有碎瓷片的手掌紧攥着案角，终于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墨绿色的药汁尽呕在地上，那几盆红艳的海棠正在其上开的云雾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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