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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般无奈皆因错从此与君绝相思七（第1页）

万般无奈皆因错，从此与君绝相思（七）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是郁婉的父亲，沈岳霖沈先生尚被人唤作少爷丶公子的时代。其实若照旧俗算来，他已不再年轻，是年届三十的人了，在欧洲各国游学也逾十年。但他毕竟还未成家，又不曾按家中期许的那样，依靠家族庇荫，在某局某部某府谋一份正经事业，所以人人都还叫他少爷，并在少爷前面冠以那曾经声名赫赫的古老家族的辉煌姓氏，那是他即便远赴重洋，也不能妄图剜去的亲缘烙印。

曾经的多少年里，他以求学为名，辗转于欧美列国。他见过油画一样墨蓝的德国夜色和那片夜色下勃兰登堡门上驾着驷马战车丶高举花环权杖丶泛着青铜雕塑典雅光泽的胜利女神像。

他见过阿尔卑斯山脚下绿茵覆盖如翡翠，湖水明净如蓝钻，黄昏柔媚如轻纱，洁白忠贞如天鹅，结对儿在妃霞笼罩的波光灯影中自由徜徉的苏黎世。

他曾许多次从巴黎的塞纳河畔走过，被尖塔刺破了的铁青上空，飞鸟在圣母院雄浑宏大的钟声中鸣叫盘旋，不远处，那座中世纪时期的皇室城堡丶文艺复兴时期的典雅宫殿——卢浮宫正用它装饰着精美雕塑丶壁画与浮雕的外墙拥卫着人类文明神秘而庄严的艺术宝藏。

他曾登上高举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像，在上面俯瞰着深蓝色如巨鲸的海轮逐渐驶离纽约码头；他又在日暮时分，站在爱丁堡蜿蜒逶迤的海岸边上，凝望着血橙般的圆日渐没入红酒一样的深海。

当咸腥的水汽润湿他的面庞，当目之所及处皆腾起一片茫茫海雾时，他想起那句千千万万次在他心头反复激荡着的诗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他终究是一个中国人，他原本就是一个中国人。无论他身在何处，脉管里永远流动着华夏的血，胸腔里始终装着那颗虽隔千山万水，但仍同四万万华夏子孙一起跳动着的心脏。即便他曾多少次的想要逃离那片土地，那片满目疮痍丶绝无拯救之希望丶令人心灰意冷的残破土地，把自己投入到全人类永恒不朽的大艺术中去。可是，他的血却在异国的学府中沸水似地翻腾着，心脏在他乡的旅社中擂鼓般地搏动着。

他爱艺术，爱那全人类永恒不朽的大艺术，可是那全人类中的一部分在痛苦地呻吟着，在他的梦中夜夜呻吟着，那正是他深爱着的祖国啊！他觉悟了，他的国家需要他，不如说，他更需要他的国家。他要回去，回到他的国家去，现在！立刻！马上就回去！他时时觉得自己的孱弱与所学的无用，可是，他决心，回去！要麽同他的国家一起被厚葬在历史的尘土下，成为森森的白骨与永恒的死地，要麽共同挣开耻辱的枷锁，用肉身与屠刀搏杀，凤凰涅盘于五千年文明光耀下，烈火灼烧着的神州大地。

终于，他抱着不知是追寻冥冥中命运指引，还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复杂心怀返回了故土。他决意不告诉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便在一个秋风瑟瑟的傍晚登上了码头。

码头上留着粗长辫子丶手持警棍的华人巡捕正在维持秩序，皮肤黝黑丶枯瘦如柴的脚夫，胳膊上挎着食品篮子却面露菜色的流动小贩，抻长了脖子便露出粗糙如砂纸的皮肤和那皮肤下蚓状青筋的旅馆接客全都扰嚷着丶推挤着，海潮般的向客轮边靠拢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人潮翻涌丶饿狼抢食一样的阵仗。他还未对阔别已久的故土投去热切的一望，便已自顾不暇丶分身乏术。七八件行李尚在甲板上，已经着陆的两件就被几个不认识的脚夫抢着扛在肩上，他着急要跟上，但又挂心着甲板上的几件，一时间，前瞻後顾，像只陀螺似的原地打转。偏这时，几个小贩又推挤过来，把那食品篮子直举到他的脸上去。

“先生，上好的鸭蛋，来买几只吧。”

“比蜜还甜的番薯呦。”

“行行好吧，新摘的梨子，行行好吧。”

小贩们纷纷伸出他们枯瘦的手，一双双被薄皮包裹着的手骨架，将他推来攘去。他恍惚觉得自己还在大海的颠簸中，同故国那坚实丶厚重的土地仍相隔万里。

忽然有人奔向这面，站在人墙外扭动扭动肩膀，活动活动手腕，便抡起臂膊，不由分说地往人群的间隙里一插，那胳膊像一柄长长的蛋糕切刀，霎时间便将围拢着的小贩分作两半，就中将他捞取出来。

他还没有从方才的混乱中醒过神来，金边眼镜下那双温和柔润丶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满是不明所以的茫然。顾晏升见此，周正的脸膛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合拢成两点隐约闪动着的亮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倒是颗颗毕露，越发笑得无所拘束丶前仰後合了。

“我就知道，你这刚出象牙白塔的理想主义者，出了名的好好先生，一旦下了邮轮，从你这双脚踏上这片土地时起，就是要寸步难行的，所以我一定得来接你。”

他忽然也笑了起来，温和儒雅，一瞬间，便由呆愣时石的朴拙变为展颜时玉的润泽。“是的，但我听说你们在开辟一条人人都能走的阳关大道，我想，我还不老，或许也能搬动一块儿丶两块儿的石头。”

顾晏升的眼中霎时露出奕奕的神采，郑重地把两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少熹，我们等你很久了。”他开怀大笑道，“欢迎回家！”

话音刚落，一个女子忽然从顾晏升的背後探出头来，“欢迎回家！”

那女孩子娴静时像支洁白娟秀的百合花，行动起来却明媚鲜妍的像一树火红的扶桑。

“你走的那天，可真早呀，我没去送你。”她叫碧君，彼时的沈夫人还是一个笑起来比花还明艳，双颊又不时地像花一样赧红的女孩子。总不至于让你看到我哭了一夜，桃似的眼睛吧？她暗自想着，仰着脸冲他一笑，“所以，你回来时，自然无论多晚，我都要来接你。”

他有些手足无措，用眼神向顾晏升质询与求助。顾晏升却早已料到了似的，偏不去看他们，只站在远处守着小厮们搬运行李，时不时地便要插上两手，让自己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顾晏升带着挑扛着行李的小厮向他们走来。他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他向她们说起自己方才遗失了的行李，里面有他漂洋过海带回来的数十本珍贵书籍和一大部分手稿，也许再不能找回来了。说着，他想起了什麽似的，急匆匆地跑开了，过一会儿，又抱着满怀的蜜薯丶鸭蛋丶梨子折返回来。顾晏升与碧君全都怔愣了一下，互相对望一眼，齐齐大笑起来。他们一面笑着，一面在落日西沉，馀霞似绮的夕阳下并肩走着。

“你们真的不吃？”他说这梨子鲜甜多汁，地瓜香甜如蜜，他忽然住了口，他看见在长夜来临前的一刻，灰蒙蒙的夜色里，那几个挑走了他行李的脚夫原来还在前头等待着。

或许中国并非绝无拯救之希望，在这片冰封千里的寂静死地下，那纠结了力与热丶奔腾数万里的庞大地火一刻也没有停止燃烧。

为着这火的喷薄而出，他们在日出东方前的漫漫长夜中艰难求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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