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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般无奈皆因错从此与君绝相思八（第2页）

正在此时，房门响动，银红提着食盒走进屋来。项三小姐便向银红使了个眼色，又对郁婉道：“郁婉，你要惜身宽心啊。我在这里多半要使你劳神，我便回去了，明日再来看你。”说着，又握了握郁婉的手，起身走到门前，忽又转头道：“哦，这里上上下下都已经打点过了，你尽管放心，若要叫人，只管按铃，随时都有人在。”郁婉点点头，项三小姐一笑，便推门出去了。

郁婉这时方将脸转向银红，凝视着她在床前摆放餐食的身影，轻声问道：“你可回过督军府了吗？我需要几件换洗的贴身衣裳——哦……我晕倒前触翻了几上的花篮，地上也是一片狼藉。你若是回去过，应该已经清理好了吧？但愿你没将那几株玫瑰丢进垃圾桶，那是四少送的，我不忍它们枯萎，原该把它们细心的插养起来。”

银红把碗筷安放到郁婉面前，赶忙答说：“小姐，您别担心，衣物一会儿就有人送来了。至于玫瑰，几上那一篮子玫瑰已经插起来了，就只是地上的几枝……恐怕那些老妈子粗手粗脚的，倒教她们给腌臜了。”

“哦？老妈子？是哪几个老妈子？”郁婉问着，盈盈如水的眼底沉静的无波无澜。

银红眼神闪躲了一下，说：“唔，是老夫人拨过来的几个老妈子，我来照顾您，就留那几个老妈子照管屋子。”

郁婉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她拿起汤匙搅起稀粥来，搅一搅，将一匙米汤送进嘴里，再搅一搅，温香的粥气扑到脸上，她转向银红道：“不要忘记把我桌案上的几本书，连同我曾交付给你的那个本子带来，虽说是养病，但我在这里长日无聊，读读写写也好打发时光，免得终日苦闷。”

银红赶忙应着。郁婉将那清粥吃了半碗，自由银红拾掇着送出病房。周围又归于寂静，她便把脸转向窗口，心中仍旧如割似绞丶如焚似炙，却又觉得精疲力竭丶倦怠已极。她迫着自己静心安神，快些入睡；但又辗转反侧，终不成眠。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苍白如纸的脸恰好承接着将要西沉的太阳的馀温。

郁婉醒不多久，几个护士便轮流来换药测温，开口闭口皆以“沈小姐”称呼。不一会儿，银红又送来煲汤并郁婉所要的衣物和书本来。郁婉喝了些汤，便要银红推她出去透透风，银红果然嗫嚅推辞起来。郁婉早知如此，却还是坚持要银红将她推出病房，四处转转。银红无法，只好照做。如前所料，甫一出病房，便有几个警卫员伸手拦截，并以极恭敬的态度请郁婉回到病房。

郁婉冷声道：“在督军府时，我尚能行动自由，怎麽一出督军府，我倒成了犯人了？”

“沈小姐，我们只是依令行事，来保护您的安全。”

“是吗？依谁的令？蒋督军吗？”

几个警卫员面面相觑，皆不作声。

正在此僵持不下之时，克里斯的声音忽然在郁婉身後响起，“沈小姐，您的身体状况还不适合外出。”

郁婉转过头来，便看见一脸严肃的克里斯，克里斯身旁则站着个手捧鲜花，眉眼带笑的男子。

“蒋夫人，很抱歉，刚离开督军府，便同克里斯一道听说了你入院的消息，希望我的探望不会给你添什麽麻烦——对了，虽几次谋面，但我还没介绍过自己，鄙人何晏安。”何晏安进得病房，把花放到几上，向郁婉伸手笑道。

“何先生你好，我已经好多了。您不必客气，您知道的，我姓沈。”郁婉向何晏安点头致意，表示自己不便握手。

何晏安泰然自若地收回手。“不知道是哪一个‘沈’字，”眼见着银红转身去倒茶，他便继续向郁婉低声笑道，“是同沈岳霖先生一样的‘沈’字吗？”

郁婉一惊，转过头来直视着何晏安的眼睛，却不作一语。

何晏安摸了摸鼻子，高声道：“我那青年会的同学也正是这一‘沈’字。”又摊开两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道：“如果你真不打算问我些什麽，我会很尴尬的。”

“好吧。”何晏安笑着摸了摸鼻骨，待银红走近前来，他便接过水杯继续道：“先前我还同您说过，我的这位沈姓同学已赴欧留学去了。但您万想不到，我是因何知道这个消息的。这其中有一插曲，说来倒也能替您散散闷。”何晏安笑道，并不留意郁婉的神态，只自顾自地往下说去，“我有一个相交多年的顾姓同学，他原本是同沈同学约定了一道赴欧的，谁知道临出发前这沈同学竟音讯全无。顾同学便托我帮忙打听消息，在国内打听了几个月都无结果。说来也巧，偶然一次，在留法同学的接风宴上，我才得知，原来沈同学早已先行一步，自己先就到欧洲去了。”

郁婉握杯子的手收紧了，她的脸色冷而白露有倦色，然而眼睛清而幽像是回旋的明漪。“这可要教那位顾同学急坏了。”郁婉说，“无论是赴欧旅居还是留学，都非等闲就可办到的，所以顾同学才会如此心焦吧。况且就算到了那里，如果是独自一人，也是麻烦颇多。我小时侯也曾随家父到欧洲游历过一段时间，只记得，人人都和你有着不一样的面孔，说着不一样的语言，怀着截然不同的心事。”郁婉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水杯递与银红，又继续道：“您晓得的，Поэтомуянемогуповеритьвам.（所以我很难相信您。）”

何晏安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又转瞬消弭。在银红转身的同时，他神情自若的向後一靠，也随手将水杯向几上放去。郁婉的目光被他的目光牵引着，只见他的手臂刮过几上的鲜花，百合花的硕大花束转向郁婉，使她看清鲜花上安放着的祝愿安康的卡片。

“的确麻烦。”何晏安凝视着郁婉望向卡片的眼睛，她擡头，他们对视一眼，何晏安便笑道，“但您知道，他们的麻烦尚能解决，我的麻烦可就棘手多了。”他用拇指指节敲了敲侧额，这样说着，“这两人都是我的至交好友，假如告诉顾同学，岂不让沈同学难堪？倘若不告诉，又要辜负顾同学的信任和托付。”

郁婉略沉吟了片刻，她擡头，望向何晏安的眼睛道：“顾同学恐怕也万难想到会使您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为人谋者反戕己身，受人施者将悲不自胜。他大概是决计不愿再让您参与此事的，可是您却已经给自己做出了选择，我想您的选择并不只是出于情意更是基于道义。”

何晏安笑了，从那时时微笑的假面上似乎露出些笑的真容来。郁婉继续道：“不过，或许事情也并非无法可解。我想何先生不如劝劝那位沈同学，让她自己向顾同学传递心迹，由她本人言明始末根由，更强于借他人之口旁敲侧击无意说出。至于他们二人之间究竟如何了局，自由他们自己打算，也毋使您泥足深陷。”

何晏安看向郁婉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他笑说：“沈小姐的建议让我茅塞顿开。原来世界上就有这样出人意料的事，我原本是来探你的病，不想倒因此除了我自己的心病。”

郁婉说：“何先生忘了，是你帮我纾解了病中的忧愁苦闷，我是真正要感激你的那个人。”说着，郁婉的眼睛瞟到几上放着的水杯，便道茶凉了，又叫银红重新为何晏安添上茶水。银红明白这是委婉送客的惯用话术，于是先站住不动，只等着何晏安起身告辞，不想何晏安又开口说起告别前的客套话儿来，银红便只好依郁婉所说，先去取热水壶来。

就在银红转身取物的间隙，郁婉已经将她时常在上面记记写写的小笔记本子交付给了何晏安。待银红回身要为何晏安重新倒水添茶的时候，何晏安却用手罩住了杯口，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不便再叨扰下去。”又转对郁婉说：“沈小姐，祝你早日康复，咱们後会有期。”

郁婉向他道别，又让银红将何晏安送到汽车上。待四周归于寂静後，她微钝的神经末梢才彻底苏醒过来，只见她性急忙慌地倾身将那百合花上的卡片抓到眼前，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卡片上的字迹和特殊记号，是他，是顾西川，或许顾伯父也来到了奉州。她怎麽也没有想到，在山穷水尽之时，那一直困缚着她的难题忽然间迎刃而解了，只不过此时的她早已一无所有。

她有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好像被抛掷在一片无涯无际的荒原，那被时间遗忘了的原始混沌的地方。不知怎麽，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蒋梣年的脸来，他在笑着，他笑时惯有那样的神气，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嘲讽这世界上的一切人和一切事。他说话时也总是那样的神气，只不过配合起笑来，只让人觉得深深的落寞。那落寞的河流把听话的人也卷入其中，以至于让她能如此清晰地记得他那时所说的每一个字。

“可偏就有些最虚妄无稽的东西，明明依托真实而生，却把一切真实的都变成无常。”她为这个人感到悲哀，便更为自己感到悲哀，她还记得蒋梣年那仿佛隔着千万年的时光，在万头攒动的茫茫人海中寻找她目光时的眼神，“可是你一定知道的”，他那样说着，固执地以为她一定懂得，但如果他真的问起，或许郁婉只能在此时回答这个问题。

她会告诉他，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它的形迹，人们偶尔窥探到它向人世间投来的冷然一瞥，便会叫它“无常命运”——“这像是个无止无休的诅咒，你想挥拳打断它的脊骨，想一枪崩了这狗娘养的，却发现竟连对手的影子也看不见，任你如何怒吼如何叫骂也得不到半点的回应。四野茫茫什麽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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