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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七)
天气渐冷,一夜之间,风刀霜剑将公馆里的花朵斩落大半,数不清的落花铺满了庭院,覆盖了小径。站在高处向下看,只见落红如雨,灰黝黝的枝干上只剩伶仃几朵,却也摇摇欲坠了。
蒋梣年在窗边吸他的香烟,不知道是第几根了,烟缸里堆满了烟灰,地上也散落着烟蒂。他透过迷蒙的烟雾去看窗外的风景,似乎又看到了郁婉缓缓走在小径上的身影。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既能对着马儿说话,等着灯杆儿道歉,也会指着花树喃喃,一派饱经沧桑後的天真神气,像是个最温柔恭顺丶敏感多情的闺阁小姐。
可是错了,她聪明丶执拗丶勇毅丶刚烈,既有义无反顾的决心,亦有破釜沉舟的魄力,根本是宁折不弯丶离经叛道的倔强文人。他对她毫无办法,无可奈何,与她的较量,就像是打了一场得不偿失的胜仗。胜利像蛊虫一样啮食着他的心脏,他拔开烟盒,急需什麽东西来填补心里巨大的空虚,但烟盒里已经空无一物。他皱了下眉头,按铃唤进先前被他勒令出去的勤务兵。
不一会儿,香烟就送到了蒋梣年手上,和香烟一起进到这间屋子里的,还有蒋梣年的心腹秘书长徐茂庆。
“督军,这是您之前让我准备的全部材料。”徐茂庆将一个厚牛皮纸档案袋递给蒋梣年,同时道,“另外,沈小姐赴美留学的事宜都已经处理好了,下个月11号可由沪出发。”
蒋梣年并未言语,他向後靠在皮椅的椅背上,眼中几缕细细的血丝泄露了他几日来的倦怠。
“督军。”徐茂庆暂时接手了杜副官的工作,连日来往返于督军府与芙蓉公馆之间,他耳听着奉军一衆将领的纷纷议论,眼见着蒋梣年终日怏怏不乐的神态,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虽说现在是新时代,但有些道理却是亘古不变的。督军难道不知驯马的道理吗?”
蒋梣年擡起眼睛,冷声问道:“何解?”
徐茂庆道:“督军是驯马的高手,但是当局者迷,竟忘记了驯马和驭人的道理如出一辙。沈小姐表面柔婉实则刚烈,如果操之过急,短时间内软硬兼施,急于驯服,就如同在几天之内将铁棍铁鞭一齐施于烈马,不给马适应和喘息的机会,最後定然是强极必折。但是送沈小姐赴美留学也未必是明智之举,所谓‘太强必折,太张必缺’,驯服不了的烈马放归草原,只会更加激起她的反叛之心。”
蒋梣年眸光闪动了一下,他点燃了指间的香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看向徐茂庆,他说:“依你之见,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徐茂庆道:“维持现状不变。顺从时安抚,躁动时制止,一旦绝望便给予希望,在她满怀希望时再适时打击。如此反复,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消磨她的意志,动摇她的决心。短则半年,多则两三载,必定事成。只看督军是不是有这个耐心了。”
蒋梣年夹烟的手在空中停留良久,烟头上的火星忽明忽暗的,逐渐向指尖燃去,指尖处,幽幽一线青烟款款上升。终于,他的手指动了动,白色的灰屑簌簌掉落,洒在他的衣衫和地面上。
徐茂庆跟在蒋梣年身边多年,他了解这位少帅的禀性,可越了解就越对他禀性中那难以捉摸之处感到畏惧。他知道点到为止,藏巧守拙的重要,自己此刻毋需多言,也不能多言。可眼见着蒋督军的全副心思都被沈郁婉牢牢牵动着,他着实忧心忡忡,于是咬了咬牙,执意开口道:“督军,只是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正是奉军内衆多将领所深切忧虑的。如果处置不当,恐怕会内埋隐患,外树劲敌。”
蒋梣年在烟缸里拈灭了那只香烟,他擡起头来,漆黑的眼睛径直看向他。徐茂庆只觉得黑沉沉一大片夜空压了下来。
“你说吧。”蒋梣年开口道。
徐茂庆怀疑他对于自己要说的话早就了然于胸,不禁怔了怔,却依旧说道:“您和傅小姐的婚期将近,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有什麽风波出现,将大不利于接下来的几场大事。”说到此处,徐茂庆顿了顿,他注意着蒋梣年的脸色继续道,“有关于沈小姐的事情,不知怎麽传到了傅爷的耳朵里。傅爷注重脸面,自然有些不满。他对郭六爷说,‘年轻人淘气些是难免的,但不能失了分寸。如果他蒋少帅自以为是情种,干出些宠妾灭妻,有损脸面的事情来,就休怪我不顾和老家夥的昔日情分了。’”
“啪”地一声,蒋梣年将打火机掼在玻璃茶几上,他的脸上隐隐现出怒意,像山雨欲来前明晦不定的天色。
徐茂庆为人心细如发,加之时常在蒋梣年身边处理各类大小事务,又怎能不知蒋梣年的心思。这几年来奉军内部的一些重大决策时常受傅家掣肘,督军心中早有不满。
徐茂庆见蒋梣年怒气渐平,便小心说道:“督军,无论如何,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正是韬光养晦之时。请督军权衡好傅小姐与沈小姐的份量,妻就是妻,妾只是妾。若是事情陷入两难之时,还请督军当断则断,及时取舍。”
蒋梣年用手指按了按鼻根,他隐隐感到了茫然,庞大的茫然中夹杂有微不可察的丝丝恐惧。他仿佛又听到了郁婉的控诉,像在空旷无人的山谷里,那样清晰丶震撼,“你见惯了生死,却更加恐惧失去。你习惯了剥夺,反倒使自己的心灵无处栖息。所以你抓住了我,就绝不肯放手了。但我既不是你的玩物,也不是你卑劣生命里的救赎。”
他有些倦怠地向门口摆了摆手,示意徐茂庆离开。徐茂庆明白此时自己再不能多言,于是朝蒋梣年微微躬身,向门外走去。在门口处,正与进来送茶水与报纸的勤务兵擦身而过。
那勤务兵是个伶俐晓事儿的,一眼看出蒋督军面色不豫,便极麻利地将茶水报纸放在蒋梣年的办公桌上。如同没来过一样,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地出门去了。
蒋梣年正在心烦意乱间,他抓起那杯茶水喝了一大口,试图浇灭自己内心的烦躁,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可就在低头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忽然定定地看向报纸上的一处。他扯起那份还微微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京安时报,只见其中一角上赫然印着一份结婚通告:
兹承双方同意,顾西川与沈郁婉将缔结连理,喜结秦晋之好,特此敬告诸亲友。
顾君与沈女士系总角之交,青梅竹马,相识数十载,情谊深厚。多年来相知相惜,情深意笃,今愿共偕白首,同筑爱巢。
婚礼定于民国九年十二月六日下午三时,在京安王府井大街“撷英”会馆正厅举行,恭请届时莅临观礼,共证佳偶。
顾西川沈郁婉同啓
民国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哐啷”一声,水花迸溅中,桌面上的茶杯着地滚了一周,在与墙角接触的一刹那,顿时四分五裂。
这一声异响,使门外卫兵一拥而入。室内并无异常,只是蒋梣年的脸色阴沉的可怕。蒋的几个近卫兵面面相觑,一时间,竟谁也不敢开口。
“出去。”蒋梣年开口,语气冷然而平静地道,“没有命令,不要再进来。”
片刻间,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蒋梣年靠在皮椅上,那张报纸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逐渐缩成一团。此刻,他手上的青筋如挣扎的蚯蚓般突突跳动着,眼中淬火,嘴角却挂着讥诮的冷笑道:
“好,好!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情深意笃!”
巨大的愤怒与深深的无力感如海浪一般反复袭来,人像是茫茫海面上飘摇不定的一叶孤舟,随时会被脱缰了的情感洪流吞噬。他重又点燃了一支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像无数次在战场上面临着生死抉择时那样冷静。只可惜,理智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给他指明出路,他在理智复归的刹那间就已明白,以顾氏的家风,绝不肯为救郁婉离奉而采用乘人之危,损害名誉的卑劣手段,这只能是郁婉自己以身入局的殊死一搏。
她早就知道,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情况下,没有报纸能够登出寰奉督军那些莫须有的罪行,可要刊登一份结婚通告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傅家早已对沈小姐有所耳闻,这份结婚通告,无疑是在向上京傅家力证,沈小姐是早与顾家有过婚约的了,不容他蒋梣年再行辩驳。如此一来,无论沈郁婉是不是甘愿为人妾室,这等荒唐行径都难为傅爷所容。
她竟拿自己的名誉和婚姻下了一场赌注,赌他蒋梣年到底是要一无所有的沈郁婉,还是要傅家千金,要他的宏图伟业。这一刻,他那用权力和利益构筑起来的,坚不可摧的精神世界産生了剧烈震荡,那夹着香烟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茫然若失中,他又重新想起了多年前偶然遇见的小鹿,带着箭矢在荒野的残照里仓皇奔逃,踩出一路血红的梅花蹄迹。他从前只看见为了活命而奋力奔逃的可怜生灵,可今天,他看见的是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奔向自由的决心,无论是三年丶五年,还是十年丶二十年,他都无法战胜的决心。
她赢了。
蒋梣年无力地向後倚靠在沙发上,窗外吹进冷冽的秋风将烟气吹散,风里有凋零的花的气味,潮湿丶衰败丶苍凉。
他不由自主地去想,她究竟是真的爱顾西川,还是为了离开自己而做出的牺牲?他再也不能够知道了。就像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为了那一点不切实际的爱而放她自由,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事业而舍弃她一样。
人总是要为自己留一丝念想。
民国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沈郁婉终于如愿以偿地永远离开了蒋梣年,离开了奉州。
那是一个无比平静的清晨,没有任何告别。鸣凤的眼睛肿肿的,将整理好的小羊皮箱递给郁婉,里面装了满满的过冬衣物,郁婉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麽好带的。”
公馆门外,杜副官依旧说着“你好,沈小姐”和“许久不见”这样熟悉的客套话,然後一路护送她到车站,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见到蒋梣年。
理应如此,她们之间不该有任何交集,除了离奉前一晚的那通电话。
依旧是凉夜如水,就像是她真正爱上他的那个夜晚一样,只是没有了花,也没有了萤火虫。
“郁婉,今晚的月色很好。”
长久的沉默後,这是蒋梣年对沈郁婉所说的最後一句话,这辈子的最後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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