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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温折玉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冰冷的染缸边缘站了起来。肩头的剧痛依旧,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孤狼般的狠厉和一丝奇异的丶对身边人的信赖。
“好!”她用力点头,声音虽然虚弱,却掷地有声,“去扬州!就是爬,我也要爬过去!找到那个‘巧手张’,揪出‘银燕子’!给我爹娘,给徐家满门,讨一个血债血偿!”
夜风吹拂着染坊里飘荡的破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对即将踏上更加凶险征途的搭档送行。金陵城的追捕声似乎被暂时抛在了身後,但前方等待她们的,是深不见底的运河波涛,和隐藏在繁华扬州城下的丶更加致命的黑暗漩涡。
染坊後院的死寂被远处愈发清晰的犬吠和呼喝声撕裂。夜风卷着破布,如同招魂幡般飘荡。温折玉靠在冰冷的染缸上,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阴冷。肩头的伤像被烙铁烫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痛。去扬州这残破的身躯,如何撑得过几百里的水路颠簸
“把这个换上。”木照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惶惑。一件深褐色丶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粗布短褂和一条同样油腻的肥大裤子被塞到她怀里,上面还沾着可疑的污渍。“动作快。”
温折玉看着这身行头,再闻闻那刺鼻的味道,胃里一阵翻腾。但此刻,活命比什麽都重要。她咬着牙,忍着剧痛,在木照雪的遮挡下,艰难地脱下那身沾满泥污的女装,换上这身散发着劣质汗味和鱼腥的男装。布料粗糙,摩擦着伤口,疼得她直抽冷气。木照雪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顶破旧的斗笠,扣在她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干裂的下巴。最後,木照雪抓起地上的污泥,毫不客气地抹在温折玉的脸上丶脖子上丶手上,甚至那件新换的粗布衣上。
“从现在起,你是哑巴阿水,漕帮‘浪里蛟’周老大船上的烧火小工,伤寒没好利索。”木照雪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容置疑。她自己则迅速将深青色公服脱下,反卷塞进一个破包袱里,露出里面同样半旧的靛青短打,脸上也抹了几道黑灰,瞬间从一个冷厉的女捕头变成了一个风尘仆仆丶眼神锐利的江湖汉子。
两人刚刚“装扮”完毕,染坊摇摇欲坠的後门就被“砰”地一声撞开!几个举着火把丶手持铁尺锁链的官差冲了进来!
“搜!仔细搜!别放过任何角落!”为首的小头目厉声喝道,火把的光在废弃的染缸和破布间跳跃,映照着他们凶狠的脸。
木照雪一把将虚弱得几乎站不稳的温折玉拽到身後,自己则迎上前一步,脸上堆起一种市井汉子特有的丶带着点油滑和惶恐的假笑,腰也微微佝偻下来。
“哎哟!官爷!官爷辛苦!”木照雪的声音变了调,带着浓重的丶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江北口音,“这麽晚了,这是……”
“少废话!见过两个女的没有一个穿青衣的捕快,一个穿蓝裙的娘们!受了伤的!”小头目不耐烦地用铁尺指着木木清,目光扫过她身後那个缩着脖子丶戴着破斗笠丶浑身脏污散发着鱼腥和汗臭的“小工”。
“女的捕快”木照雪一脸茫然,随即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带着点谄媚,“哎哟官爷!您说笑呢!这破染坊,耗子都是公的!我们哥俩是‘浪里蛟’周老大船上的,船在码头等着装货呢,小的伤寒才好点,出来拉个屎透透气,这臭小子,”她反手拍了一下温折玉的後背(力道很轻),温折玉配合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不争气,也跟着跑出来,刚摔了一跤,弄了一身泥!晦气!”她啐了一口,满脸嫌弃。
那咳嗽声嘶哑虚弱,带着浓重的痰音,配合着温折玉那副摇摇欲坠丶浑身散发着汗臭鱼腥和泥污的狼狈样,实在让人生不出半点怀疑。几个官差嫌恶地捂着鼻子後退了一步。
小头目狐疑的目光在木照雪油滑的脸上和温折玉那副“病痨鬼”的模样上来回扫视,又看了看这破败不堪丶一览无馀的染坊後院,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蛋滚蛋!别在这碍事!赶紧滚回你们船上去!”
“是是是!谢官爷!谢官爷!”木照雪点头哈腰,拉着还在“咳嗽”的温折玉,脚步虚浮丶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染坊後门,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中。身後传来官差们继续翻找和咒骂的声音。
直到走出两条街,确认甩掉了尾巴,木照雪才松开温折玉。温折玉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肩头的布条再次被血洇湿。
“撑住。”木照雪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但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急促。她快速辨认方向,“码头,周老大的‘顺风号’亥时三刻开船,我们必须赶上。”
金陵城西码头,即使在深夜,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巨大的货船如同沉睡的巨兽,桅杆如林。空气中混杂着河水腥气丶货物霉味丶汗臭和劣质桐油的气息。
“顺风号”是一艘中等大小的漕船,船身吃水颇深,显然已装载了不少货物。船老大周老大是个满脸络腮胡丶嗓门洪亮的粗豪汉子,正站在跳板旁,对着几个苦力吆五喝六。木照雪拉着温折玉,低着头,混在几个搬运麻包的苦力後面,快步向跳板走去。
“站住!哪来的上船作甚”一个穿着漕帮号衣丶眼神警惕的汉子拦住了她们。
木照雪立刻换上那副油滑的江北口音,腰弯得更低:“周老大!周老大!是小的!王二啊!船上烧火的!前儿个伤寒告了假,这不刚好利索,赶紧回来干活了!还带了俺表弟阿水,也是个有力气的,求老大赏口饭吃!”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将一小块碎银子塞进那汉子手里。
那汉子掂了掂银子,又狐疑地打量了一下木照雪和後面那个戴着破斗笠丶缩着脖子不停咳嗽的“阿水”。王二这人他有点印象,确实是烧火的。至于这个表弟阿水……看起来病恹恹的,但多一个苦力总比少一个好。
“哼!病秧子别死在船上!”汉子收了银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滚上去!开船了!”
“谢大哥!谢大哥!”木照雪连声道谢,拉着温折玉,几乎是架着她,快步踏上了摇晃的跳板,登上了“顺风号”的甲板。甲板上堆满了各种货物,用油布盖着,散发着混合的气味。几个水手和苦力在忙碌,没人多看这两个不起眼的“兄弟”一眼。
木照雪熟门熟路地将温折玉带到了船舱最底层——逼仄丶昏暗丶散发着浓重汗臭丶霉味和劣质烟草味的统舱。这里挤满了蜷缩在破草席上的苦力,鼾声丶磨牙声丶咳嗽声此起彼伏。木照雪找到一个相对靠里丶还算干燥的角落,将温折玉安置在一堆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渔网上。
“待着别动。”木照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迅速将那个装着公服和证物的破包袱塞进温折玉身下,然後起身,融入了那些忙碌或躺倒的人影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温折玉蜷缩在角落,冰冷潮湿的木板透过薄薄的破渔网传来寒意。肩头的伤口在刚才的奔跑和拉扯中再次崩裂,一阵阵钻心的痛楚和毒素残留的麻痹感交替袭来。统舱里浑浊污秽的空气让她阵阵作呕,头晕目眩。她裹紧那件散发着恶臭的短褂,将脸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死亡的阴影似乎刚刚擦肩而过,而前路,是深不见底的运河和未知的扬州。唯一支撑着她的,是身边那个冰冷又强大的身影,以及刻入骨髓的血仇。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传来。船身猛地一震!跳板被收起!粗大的缆绳解开,拍打着水面!
“开船喽——!”
随着船老大周老大一声洪亮的吆喝,巨大的船帆在夜风中猎猎展开。“顺风号”庞大的身躯缓缓离开码头,船头破开黑沉沉的运河水,向着南方,驶入了茫茫夜色之中。金陵城璀璨的灯火在船尾渐渐缩小丶模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船行平稳後,统舱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鼾声和河水拍打船体的哗哗声。温折玉的意识在疼痛和眩晕中沉浮。就在她几乎要昏睡过去时,身边传来熟悉的气息。木照雪无声无息地回来了,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劣质烧酒味,手里拿着一个粗瓷碗和两个干硬的杂粮饼子。
“吃点。”木照雪将碗递过来,里面是浑浊的丶漂浮着几片菜叶的汤水,还有一块看不出原貌的咸鱼干。她把饼子塞到温折玉手里。
温折玉看着那粗糙的食物,胃里一阵翻腾。但她知道,必须补充体力。她强忍着恶心,小口啃着干硬的饼子,就着那咸得发苦的鱼干和寡淡的菜汤往下咽。食物粗糙地刮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木照雪坐在她旁边,背靠着冰冷的舱壁,默默啃着自己的那份食物。她的侧脸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线条冷硬,眼神却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警惕地扫视着统舱里每一个模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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